王安石與司馬光
在以專制集權為特徵的我國封建政治史上,中央權力機構內部分歧與爭論的規模,通常被限制在十分狹小的範圍。一旦爭議升級,雙方便多結為夙怨,甚至必欲將對手置之死地而後快。至於持不同政見而又互相禮遇或友善相處者,可謂風毛角而已。
距今九百年前——北宋元佑元年(1086)四月初六,王安石病故於江寧(今南京市)。同年九月初一,司馬光逝於汴京(今開封)。在古代政治舞 臺和文化學術蒼穹,同一年隕落兩顆巨星,不能不說是一種巧合。而變法風潮中這一對傑出人物的微妙關係——既是故友,又是政敵,則尤其耐人尋味。
說王安石與司馬光是故友,不僅因為他們“十有餘年,屢嘗同僚”;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遊處相好之日久”,“平生相善”。他們都蒙受過歐 陽修的教誨和舉薦,又同與梅堯臣結為忘年之交。在他們各自的文集中,迄今仍保留著許多互相唱和的詩賦。其中王安石那別出新裁的《明妃曲》,及歐、梅、司馬 等人的和作,還一度盛傳於都下。
王安石與司馬友誼之篤厚,莫過於他們共同擔任館職——皇帝文學侍從的時期。連同另外兩位同僚韓維、呂公著,他們“特別友善,暇日多會於僧 坊,往往宴談終日”;“時人目為‘嘉佑四友’”。他們一起修錄國史,一起賞花釣魚,一起赴宴題詩,一起沐浴遊嬉。在崇政殿廂,在瓊林苑席,在太液池畔,在 學士院裡,曾留下他們比肩的身影,傍行的跡,並坐的笑語,遞吟的佳句。
王安石是臨川人,比司馬光小兩歲。他敬重司馬光“操行修潔、博知經術”、“文學行治,有稱於時”。司馬光是夏縣(今屬山西)人,比安石早兩 年中舉進士。他欽佩安石“才高學富”,“議論高奇”,“友愛諸弟”,“剛直不屈”。他們有類似的品格和志趣:“不愛官職,不殖貨利”,勤奮刻苦,“難進易 退”。他們也有類似的作風和習尚:不嗜飲酒、不好聲色、不喜奢、酷愛讀書。他們甚至還有相近的秉性和共同的怪癖。為有這許多類似和共同之處,他們彼此那 互相“傾慕之心,未始變移”,就連租賃住宅,王安石也寧願和司馬光做鄰居。
由於長輩和嘉佑諸友的交口稱頌,王安石很快變得“名重天下”。“遠近之士,識與不識,鹹謂介甫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令致,生民鹹被其澤 矣!”所以,當熙寧二年安石初任副宰相之際,歐陽修曾專函致賀,司馬光彈冠相慶,韓、呂等諸友都磨拳擦掌,預備助他一臂之力。這年五月,司馬光發現呂誨袖 藏彈劾安石之文,竟愕然不解,悉力勸阻;回到學士院默坐終日,亦想不出安石究有何“不善之跡”。
司馬光和王安石所處的時代,是一個複雜、動盪和危機四伏的時代。面臨社會經濟生活中許多新的因素和變化,腐朽不堪的北宋政權已無力應付。要 麼,革除弊端,適應新的情況;要麼,任舊局面發展下去,歸於覆滅。早在安石以前,一些有遠見卓識的人物,已覺察到風暴的端倪。對於這一點,王安石和司馬光 等,都有更明確的意識。儘管在激烈的爭辯中,司馬光有過“保守”的議論,但在他平素的.言論中,不難找到各種傾向變革的觀念。實際上,在當時,變法已是大勢 所趨,問題只不過是如何變法而已。
從熙寧二年夏秋以來,王安石以驚人的氣魄實施了他的變法方案,並置“眾人”“是非”和“四國流言”於不顧。這場變法,涉及到社會經濟、政 治、文化、軍事和外交等各方面。其雷厲風行之勢,令往昔的革新舊臣目瞪口呆;其影響之廣泛,波及到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其鬥爭之深刻,足以使睦和的家庭分 裂,篤善的摯友反目。正是在行新法與反新法的激烈衝突中,王安石與司馬光這對故友,分別成了對立雙方的旗幟。
熙寧三年的春風,夾雜著幾絲寒氣。司馬光對新法的態度,起初是走一步看一步。及至發現問題嚴重,可能事與願違時,他便轉而站到反對派一邊。 作為大臣,他用激烈的言詞彈劾安石;作為故友,他又三次投書,勸諭安石不可“用心太過,自信太厚”,借“以盡益友之忠”。安石在與神宗的實質性談話中,不 能不力斥司馬光的非議;但對這位舊友本人,則“賜之誨筆,存慰溫厚”。
使司馬光擔憂的,不僅是官僚染指營利事業的複雜後果;而且,是某些“諂諛之士”開始取代“忠信之士”,成為新法的支柱。他提醒安石,莫為這類小人所出賣。對於司馬光的擔憂,安石未嘗沒有慮及,只是,新法一旦推廣,局勢瞬息萬變,鯁舌喋喋而不肯向前,難道讓他半途而廢不成。
王安石的膽識和勇略,確乎超人。然而,他的新法疾猛推行,總不免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也許,正因為他走得太快,眾友人才被他遠遠甩開。
清除社會積弊,實在是一艱難的事。想讓一個政權不斷適應複雜的經濟變化,尤其不易——特別是這個政權本身的弊端尚待釐剔之際;哪怕是純然善 意的惠政,也可能在某個執行環節中轉眼化為劣跡。安石與司馬間的眾多分歧,大多屬於方略、技術和手段的差異。用司馬光的話說,“光與介甫,趣向雖殊,大歸 則同。”王安石也承認,他們“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
司馬光一時無力阻擋變法的風潮,便辭位離京。他長期退居洛陽,專心治學,十五年如一日,就了他的史學宏著。幾年之後,王安石被自己最親信的助手出賣;接著,又遭遇了家庭的不幸。他毅然捧還相印,歸隱江寧謝家。
謝家,安石取名叫“半山”。他常常在“半山”的小宅裡靜臥,嚼著石蓮,研究文字學;也不斷地跨驢出遊,到定力寺去探索禪締;或者用裝十數 枚餅,終日行吟于山野之間——與叱吒風雲、發號施令不同,這或許才是他的文人學者本色。他有點思念舊友。有時候,他會突然轉頭對人說:“司馬十二,君子人 也!”人家不應,他便自語,把這同一感慨重複三、四遍。
丙寅年的暮春季節,三弟給安石帶來了舊友的訊息。他意味深長地慨嘆著:“司馬十二作相矣!”六十七歲的司馬光,真的回京執政了。而且,他一 反穩健的作風,拿出安石一般的氣魄——逐條廢棄新法,挨個兒撤換變法派。蘇軾對某些新法的公允肯定,程關於團結反對派的勸諭,韓維關於警惕投機人物的提 醒,他都置若罔聞。只有京的逢迎使他心慰。他是那麼匆促而急切,彷彿遲緩一步,新法便會根深葉茂而無法撼動似的。就這樣,當年批評安石“執拗”的司馬 光,如今比安石更為執拗!
或許,正是新法遭到重大挫折的訊息,加劇了王安石背上的瘡毒,使他倏然而逝。噩耗傳到開封,傳到同樣衰病不堪的司馬光耳中。司馬光深為悲 憾。他預感到安石身後,可能會遭受世俗的薄和小人的欺凌。他立即抱病作書,告訴右相呂公著:“介甫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不幸介甫謝世,反覆之徒必詆 毀百端。光意以謂朝廷宜優加厚禮,以振起浮薄之風!”根據司馬光的建議,安石被追贈正一品榮銜——太傅。
王安石與司馬光身後的榮辱遭際,後來又有許多變化,但他們生前的磊落襟懷和凜然風範,卻大節略同:彼此的友誼既年深情篤,各項重大的分歧, 也毫不涉及個人的利害衝突。維繫趙宋王朝的共同目的,構成他們全部關係的基礎。正因為如此,在政策的爭辯中,他們各執己見,寸步不讓,略無情面;然而,在 個人之間,卻依舊洽守友義,不負夙契——既沒有權勢的傾軋、陰險的殘,也不曾互相誣謗、暗害中傷。正如宋人馮所說:“王安石、司馬光,皆天下之大賢。 其優劣等差,自有公論。”
關於熙寧變法的研究,固然可以總結豐富的歷史經驗,留意王安石與司馬光的關係,也不為無益。或許可以這樣說:不同政見者互相禮遇和友善相處,曾是中國古老文明的某種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