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率自然陶淵明:詩風太超前 在當時反不受重視
淵明活著的時候,他的人格被很多人推崇,但他的詩文並沒有被太多人欣賞。當時好像沒有什麼人來評論淵明的作品。淵明剛去世時,他的好友顏延之為他作了《陶徵士》,文中說淵明:
學非稱師,文取指達。
也就是說,淵明的學問並不是特別深,他的詩文也不過就是很通達流暢而已。按說顏延之是淵明非常好的朋友,而且在這種祭文中應該也會讚美淵明,但他也不過寫了這麼幾個字,可見當時人們對淵明的詩文並不多重視。
其後若干年,梁朝鐘作了一篇在文學批評史上有深遠影響的《詩品》。《詩品》把詩人分上中下三品(三等),而陶淵明是被他列在中品裡的。鍾是這樣評價淵明:
宋士陶潛
其源出於應,又協左思風力。文體省淨,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言醉春酒”、“日暮天無雲”,風華清,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
其實這段話,還是非常讚美淵明的,但是有幾個地方確實一直被後人詬病:一是認為淵明的詩主要是學應(三國時曹魏文學家,字休),又兼學左思(西晉著名文學家,其《三都賦》頗被當時稱頌)。二是將淵明置於中品。三是完全以隱逸來括淵明。要我看來,還有第四點,就是說淵明是“宋”士。前面兩點,估計淵明地下有知,也不會在意,但是第三四點,淵明應該會為之攢眉。顏延之在《陶徵士》中明確說淵明是“有晉士”。也就是說淵明是晉的遺民,並不甘心做劉宋的臣子,這應該是符合淵明本心的。
前兩點被無數後人詬病。很多人辯證淵明的`詩不是學應的,有人認為他是學蘇李五言詩(蘇武李陵),有人認為他學《十九首》(陳繹曾《詩譜》:“陶淵明,心存忠義,心處閒逸,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幾於《十九首》矣;但氣差緩耳。至其工夫精密,天然無斧鑿痕跡,又有出於《十九首》之表者,盛唐諸家風韻皆出此。”王文祿《詩的》:“音調法《古詩十九首》。)有人辯駁說以淵明的性格,是不會刻意學某一家的。如賀貽孫《詩筏》中說:
論者謂五言詩平遠一派,自蘇李、《十九首》後,當推陶彭澤為傳燈之祖,而以儲光、王維、劉、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諸家為法嗣。但吾觀彭澤詩自有妙悟,非得法於蘇李、《十九首》也;其詩似《十九首》者,政以氣韻相近耳。儲、王諸人,學蘇李、《十九首》,亦學彭澤,彼皆有意為詩、有意學古詩者,名士之根尚在,詩人之意未忘。若彭澤……何嘗以古詩某篇最佳,而斤斤焉學之,以吾詩某篇必可傳,而勤勤焉為之。名士與詩人,兩不入其胸中,……味“自娛”二字……絕無名根;……其視樹木交蔭,皆自然之文章,而時鳥變聲,皆自然之絲竹也。……大抵彭澤乃見道者,其詩則無意於傳而自然不朽者。
他認為淵明不像後來人,在胸中橫著“名士”與“詩人”的執念,會去刻意學誰,又會認為自己詩會被後人傳誦。當然,這種說法也不錯。不過我認為淵明還是會在乎後人來讀自己的作品的。因為他在詩中說“不賴固窮節,誰當百世傳”,可見他還是有儒家“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的觀念的。只不過淵明捨棄了“立功”,選擇了“立德”與“立言”。
賀貽孫《詩筏》還辯駁了淵明之詩出於應的觀點:
使彭澤果出於應,豈復有好彭澤哉?餘謂彭澤序《桃源詩》雲“不知有漢,何況魏、晉”,此即陶詩自評也。
他的意思是應的詩也不見得怎麼樣,如果淵明取法乎中下,怎麼會寫出上乘的詩作來呢?世人還會喜歡淵明的詩麼?葉夢得《石林詩話》也說:“然論陶淵明乃以為出於應,此語不知其所據。……且此老何嘗有意欲以詩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放之,此乃當時文士與世進取競進而爭長者所為,何期此老之淺,蓋之陋也。”直到清朝沈德潛《說詩語》中還說:“陶公以名臣之後,際易代之時,欲言難言,時時寄託,不獨《詠荊軻》一章也,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詩自能曠世獨立,記室謂其原出於應,目為中品,一言不智,難辭咎已。”客觀的說,淵明讀過應的詩,借鑑一點,也屬正常,但像鍾那樣說他出於應,則未免過於狹隘了。君不見,現在還有人傳誦應的詩麼?
不知大家注意沒有,好像後人抨擊《詩品》比較多的,主要在“其源出於應”這一句,對於後面的“又協左思風力”似乎沒有什麼人來批駁。這主要是左思的詩確實也不錯,加上鍾只說淵明於左思是“協”,即非“專攻”,故而大家也覺得說得通,就不消辯駁了。
而鍾為什麼會把淵明放在中品呢?這大約是因為淵明的詩風太新,按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過於超前了,有點難以被當時的主流風格所接受。李重華《貞一齋詩說》中說:
西晉詩當以阮籍作主,潘、左輩輔之。若陶公高骨,不可以時代論。
一句“不可以時代論”則看出淵明的超時空的價值。而晉代的詩風,則以阮籍、潘岳、左思等人為主了。許學夷《詩源辯體》也說:“晉、宋間詩,以俳偶雕刻為工;靖節則真率自然,傾倒所有,當時人初不知尚也。”所謂“初不知尚”就是說根本還不懂得他的好處,還不知道推崇呢。而喬億《劍溪說詩》中說:“陶詩混然元古,在六朝中自為一格。”後來,雕琢與自然,成了詩歌中的兩大風格。馬星翼《東泉詩話》中說:“陶詩以自然為貴,謝詩以雕鏤為工,二家遂為後世詩人分途。”有時我會奇怪,魏晉不是一個崇尚自然,推崇老莊的時代麼,為什麼詩歌那麼推崇雕琢呢?後來再想想,魏晉時期文人的推崇老莊自然的行為,本身就帶有很多“矯情”的成分,往往是有意要做給人看的。所以在那時,真正自然的陶淵明,就顯得那麼格格不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