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大碗-敘事散文
那時,鄉人吃飯用三種碗,大、中、小。三種碗都屬粗瓷,它們造型不規整,掛釉潦草,顏色有黑有白。白釉碗繪有藍色潦草的圖案,或概念中的花朵,或概念中的雲朵,碗邊用麻繩樣的圖案收住。黑釉碗則是清一色的黑,有的黑中還透著暗紅。
中號碗用途最廣,鄉人吃飯多用它。小號碗屬於孩子,容量是中號碗的一半。大號碗的容量是中號的兩倍或更多,人們管這種碗叫缽碗,家裡的壯勞力吃飯用它,有長工的人家,長工吃飯用它,那些年我們家裡是有長工的。
女人們吃飯不用大碗,我母親卻有一隻,這是她專用的,且每年只用一次,就是她生日那天。平時這隻碗被倒扣在碗櫥一個什麼地方,家人很少注意到它的存在。這是一隻白釉、藍花缽碗,碗身就繪有似雲非雲、似花非花的圖案,碗邊是隨處可見的麻繩圖案。
母親生日這天,家人才注意到這碗的存在,確切地說,當母親端起這碗時,我們才恍然大悟:今天是母親的生日了。
這時的母親不知從什麼地方捧出這隻大碗,自言自語地說:"今天換個大碗。"然後不聲不響地把鍋裡的飯盛入碗中,坐在自己剛勞作過的灶前,呼呼吃起來。那時灶膛的餘火尚在,餘火映著她那張平時就顯黑的臉,臉上只是一派的滿足,神情十分悠閒。
沒有人去向母親祝賀,幾歲的我和十幾歲的姐姐,只是站在廚房門口會意地交換著眼色。我們實在不知道如何去表達對母親生日的祝福,我們不會。那時的我們只知道這一天對於母親來說,有別於一年中的其他任何一天--她端出了大碗。
在平常的日子裡,母親是一個不顯山露水的人,她少言語,多勞作,負責全家人衣食的運轉:棉花由花朵變成布,再變成衣;糧食由穀粒變成麵粉,再變成飯。
有著一雙"解放腳"的母親從早到晚只是在家中行走。於是院中的各個角落就會傳出風箱聲、織機聲、刷鍋聲、叫ji聲、叫豬聲、棒槌的捶布聲,直到晚間的紡車聲。母親是沒有時間和我們說話的,待到說話時,她不得不把內容壓縮到最短。"走吧。"這是她催我上學了。"睡吧。"這當然是催我上床。"給。"那是她正把一點吃食交給我,是一塊餅子或一塊山藥。也許正是因了母親那簡短的吩咐和呼喊,我們做子女的才心領神會,無條件地接受著、執行著。
我奶奶卻是一位見過世面、說話嘮叨的人,她嫌母親把飯食做得單調又鮮少和她交流,常常朝母親沒有人稱地嘮叨著:"給你說事,也不知你記住沒記住,也不知你明白不明白。你說就煎這兩條魚......"
她是說我母親煎的魚不合她的口味。當然,魚在我們那裡是稀罕物,我娘不會做魚,而我奶奶早年跟我那位在直系從軍的祖父在南方居住過,對魚情有獨鍾。每逢這時,我母親面對幾條一拃長的小魚就顯得十分無奈,她不知在一口七仞大鍋裡怎樣去對待它們。家中小煎鍋倒有,平時缺乏爐灶配合,只在春節時才立灶生火。
我父親說話幽默,便過來"打圓場",他對我奶奶說:"娘,魚這物件怎麼做也是個魚味。"
魚的風波總會過去。母親還是會把做好的魚送給奶奶,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奶奶面無表情地撕扯著它們,嚼著。日子還在繼續。
母親又端出了她的大碗,"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每逢母親生日,家中的一棵杏樹都在開花。
有一年母親沒有端出她的大碗,那是1947年,北方農村大變革的年代,土地所有制要改革,社會各階層要平均,富戶就要遇到前所未有的命運轉折。
懂得政治的父親率先將多餘的土地和房屋獻了出來,但事情並沒有結束,一個"深挖浮財"的運動又在繼續。"浮財"指的是地上和地下的寶貝。"挖浮財"要拿家中的女人說事,這種女人被稱作"富婆"。政策決定要把村中一班"富婆"按坐牢的形式集中起來,讓她們坦白交代。我家的."富婆"當屬奶奶了。
一天,當持槍的民兵要帶走奶奶時,母親站了出來,她對來人說:"我去吧。"她邊說邊向門外走去。於是替奶奶服刑的母親便被帶到村中一個大牢似的大屋裡。
那裡集中著十幾名"富婆"。各家的飯要由各家去送,這時奶奶才取代了母親在家中的位置,以"二把刀"的手藝燒火做飯,送飯的任務則落到我的頭上。
奶奶把稀薄的稀飯盛入一個瓦罐,我信手從碗櫥上拿下一隻中號黑碗,剛要出門,奶奶把一隻大碗遞過來說:"用大碗。"這是母親的大碗,我後悔自己沒有想到。
我低頭走過大街去給母親送飯,躲避著村人的目光,不知不覺想到一齣戲裡的唱詞:"天無勢星斗昏,地無勢草無根。君子無勢大街上混,鳳凰無勢落雞群。"此時,我不自量地把自己比作落魄的君子和鳳凰。
走到"牢"門,經過檢查,我從"號"中喊出母親。我看母親在一個背靜處吃飯,她把飯盛在她的大碗中,想了想問:"你想出來的?"
我說:"是奶奶。"母親的嘴在碗邊上停歇片刻,呼呼喝起來。那飯很稀,先前我家做飯用兩升米,現在用半升。
母親飢不擇食地呼呼喝著,我看著母親少有的吃相,問:"娘,你為什麼在這兒?"
母親想了想說:"這要問你大哥,他懂這裡邊的事。"
我大哥是誰?他自抗戰初投筆從戎,現正在晉東南一個地區領導這場運動。
十幾年後,我問大哥:"土改非得那樣搞嗎?"
他說:"就得那樣搞,那是革命一個階段的需要。我在晉東南,也指示圈過人。"
這時大哥在中央一個專為制定農村政策的部門工作。那次見面,大哥專門問了母親的大碗。我說:"大碗還在,那不是浮財。"
大哥笑笑,重複我的話說:"那不是浮財。"
幾年後,時局歸於平靜,我們這班投身革命的子女,有能力使母親過上另一種生活了,便爭著搶著要把她從老家接出來。然而一個噩耗傳來--她去世了,得了一種沒有診斷清楚的胃腸道大出血的病症。父親雖然是醫生也沒能挽救她的生命。
我接到父親的電話後,由省城回家奔喪,才發現為母親奔喪的兄弟姐妹,只來了我一人,他們或因路途遙遠,或身有重任,我的身份順理成章地成了長子。出殯時長子要戴重孝,打幡,摔"老盆"。打幡、摔盆是葬禮中的重中之重。
父親決定,母親的喪事要按老規矩辦,且要辦得紅火熱鬧,鼓樂班、十八人抬的靈駕一應俱全。熱情的鄉親為母親買來嶄新的瓦盆,這時父親卻有了新意,他舉出了母親的大碗,把大碗交到我的手中說:"摔它吧。"
我按照長孝子的規矩,痛哭著,跪在母親的棺前,舉著這"盆"朝著母親的棺頭,用力摔去,母親的大碗被我摔得粉碎,我努力完成著不僅是父親,也是全家人的心願。
至今,我仍讚美父親的這一舉動,有了這舉動才完美了母親的喪事,也完美了母親的一生,完美了一家人對這位女性的敬重。
幾十年過去了,現在我從事著我的藝術事業,為研究民間的瓷繪藝術,我酷愛收集瓷片。為此我四處尋找、發現,還根據我對瓷繪藝術的知識,把瓷片編成系列。但每當我擺弄起瓷片時,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楚和遺憾--我的瓷片裡沒有母親那隻大碗的一星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