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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學解》韓愈

《進學解》韓愈

  韓愈的《進學解》辭采豐富,音節鏗鏘、對偶工切,允屬賦體。

  進學解

  作者:[唐]韓愈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1]:“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2]。拔去兇邪,登崇畯良[3]。佔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4]。爬羅剔抉,刮垢磨光[5]。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6]。”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餘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7]。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8]。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9]。先生之業,可謂勤矣。抵排異端,攘斥佛老[10]。補苴罅漏,張皇幽眇[11]。尋墜緒之茫茫[12],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沈浸?鬱,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13]。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14]。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15]。跋前躓後,動輒得咎[16]。暫為御史,遂竄南夷[17]。三年博士,冗不見治[18]。命與仇謀,取敗幾時[19]。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20]?”

  先生曰:“籲,子來前[21]!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22]。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23]。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24]。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25]。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26]。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27]?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28]。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29]。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30]。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閒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31]。

  ——選自東雅堂校刊本《昌黎先生集》

  【註釋】

  [1]國子先生:韓愈自稱,當時他任國子博士。唐朝時,國子監是設在京都的最高學府,下面有國子學、太學等七學,各學置博士為教授官。國子學是為高階官員子弟而設的。太學:這裡指國子監。唐朝國子監相當於漢朝的太學,古時對官署的稱呼常有沿用前代舊稱的習慣。[2]治具:治理的工具,主要指法令。《史記·酷吏列傳》:“法令者,治之具。”畢:全部。張:指建立、確立。[3]畯:通“俊”。[4]率:都。庸:用。[5]爬:爬梳,整理。抉(jué決):選擇。[6]有司:負有專責的部門及其官吏。[7]六藝:指儒家六經,即《詩》、《書》、《禮》、《樂》、《易》、《春秋》六部儒家經典。百家之編:指儒家經典以外各學派的著作。《漢書·藝文志》把儒家經典列入《六藝略》中,另外在《諸子略》中著錄先秦至漢初各學派的著作:“凡諸子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春秋戰國時期,各種學派興起,著書立說,故有“百家爭鳴”之稱。[8]纂:編集。纂言者,指言論集、理論著作。[9]膏油:油脂,指燈燭。晷(guǐ軌):日影。恆:經常。兀(wù誤)兀:辛勤不懈的樣子。窮:終、盡。[10]異端:儒家稱儒家以外的學說、學派為異端。《論語·為政》:“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朱熹集註:“異端,非聖人之道,而別為一端,如楊、墨是也。”焦循補疏:“異端者,各為一端,彼此互異。”攘(rǎng壤):排除。老:老子,道家的創始人,這裡借指道家。[11]苴(jū居):鞋底中墊的草,這裡作動詞用,是填補的意思。罅(xià下):裂縫。皇:大。幽:深。眇:微小。[12]緒:前人留下的事業,這裡指儒家的道統。韓愈《原道》認為,儒家之道從堯舜傳到孔子、孟軻,以後就失傳了,而他以繼承這個傳統自居。[13]英、華:都是花的意思,這裡指文章中的精華。[14]姚:姒(sì四):相傳虞舜姓姚,夏禹姓姒。周誥:《尚書·周書》中有《大誥》、《康誥》、《酒誥》、《召誥》、《洛誥》等篇。誥是古代一種訓誡勉勵的文告。殷《盤》、《尚書》的《商誥》中有《盤庚》上、中、下三篇。佶屈:屈曲。聱牙:形容不順口。《春秋》:魯國史書,記載魯隱公元年(前722)到魯哀公十四年(前481)間史事,相傳經孔子整理刪定,敘述簡約而精確,往往一個字中寓有褒貶(表揚和批評)的意思。《左氏》:指《春秋左氏傳》,簡稱《左傳》。相傳魯史官左丘明作,是解釋《春秋》的著作,其鋪敘詳贍,富有文采,頗有誇張之處。《易》:《易經》,古代占卜用書,相傳周人所撰。透過八卦的變化來推算自然和人事規律。《詩》:《詩經》,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儲存西周及春秋前期詩歌三百零五篇。逮:及、到。《莊》:《莊子》,戰國時思想家莊周的著作。《騷》:《離騷》。戰國時大詩人屈原的長詩。太史:指漢代司馬遷,曾任太史令,也稱太史公,著《史記》。子云:漢代文學家楊雄,字子云。相如:漢代辭賦家司馬相如。[15]見信、見助:被信任、被幫助。“見”在動詞前表示被動。[16]跋(bá拔):踩。躓(zhì至):絆。語出《詩經·豳風·狼跋》:“狼跋其胡,載疐其尾。”意思說,狼向前走就踩著頷下的懸肉(胡),後退就絆倒在尾巴上。形容進退都有困難。輒:常常。[17]竄:竄逐,貶謫。南夷:韓愈於貞元十九年(803)授四門博士,次年轉監察御史,冬,上書論宮市之弊,觸怒德宗,被貶為連州陽山令。陽山在今廣東,故稱南夷。[18]三年博士:韓愈在憲宗元和元年(806)六月至四年任國子博士。一說“三年”當作“三為”。韓愈此文為第三次博士時所作(元和七年二月至八年三月)。冗(rǒng茸):閒散。見:通“現”。表現,顯露。[19]幾時:不時,不一定什麼時候,也即隨時。[20]為:語助詞,表示疑問、反詰。[21]籲(xū虛):嘆詞。[22]杗(máng忙):屋樑:桷(jué覺):屋椽。欂櫨(bó lú博盧):斗栱,柱頂上承託棟樑的方木。侏(zhū朱)儒:樑上短柱。椳(wēi威):門樞臼。闑(niè聶):門中央所豎的短木,在兩扇門相交處。扂(diàn店):門閂之類。楔(xiè屑):門兩旁長木柱。[23]玉札:地榆。丹砂:硃砂。赤箭:天麻。青蘭:龍蘭。以上四種都是名貴藥材。牛溲:牛尿,一說為車前草。馬勃:馬屁菌。以上兩種及“敗鼓之皮”都是賤價藥材。[24]紆(yū迂)餘:委婉從容的樣子。妍:美。卓犖(luò落):突出,超群出眾。校(jiào較):比較。[25]孟軻好辯:《孟子·滕文公下》載:孟子有好辯的名聲,他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意思說:自己因為捍衛聖道,不得不展開辯論。轍(zhé哲):車輪痕跡。[26]荀卿:即荀況,戰國後期時儒家大師,時人尊稱為卿。曾在齊國做祭酒,被人讒毀,逃到楚國。楚國春申君任他做蘭陵(今山東棗莊)令。春申君死後,他也被廢,死在蘭陵,著有《荀子》。[27]離、絕:都是超越的意思。倫、類:都是“類”的意思,指一般人。[28]繇:通“由”。[29]靡:浪費,消耗。廩(lǐn凜):糧倉。[30]踵(zhǒng腫):腳後跟,這裡是跟隨的意思。促促:拘謹侷促的樣子。窺:從小孔、縫隙或隱僻處察看。陳編:古舊的書籍。[31]財賄:財物,這裡指俸祿。班資:等級、資格。亡:通“無”。庳(bēi卑):通“卑”,低。前人:指職位在自己前列的人。瑕(xiá俠):玉石上的斑點。疵(cī雌):病。瑕疵,比喻人的缺點。如上文所說“不公”、“不明”。杙(yì亦):小木樁。楹(yíng盈):柱子。訾(zǐ紫):毀謗非議。昌陽:昌蒲。藥材名,相傳久服可以長壽。豨(xī希)苓:又名豬苓,利尿藥。這句意思說:自己小材不宜大用,不應計較待遇的多少、高低,更不該埋怨主管官員的任使有什麼問題。

  【譯文】

  國子先生早上走進太學,召集學生們站立在學舍下面,教導他們說:“學業的精進由於勤奮,而荒廢由於遊蕩玩樂;德行的成就由於思考,而敗壞由於因循隨便。當前聖君與賢臣相遇合,法制健全。拔除兇惡奸邪,晉升英俊善良。具有微小優點的都已錄取,稱有一技之長的無不任用。蒐羅人材,加以甄別、教育、培養,對他們颳去汙垢,磨鍊得閃閃發光。大概只有僥倖而得選上的,誰說多才多藝而不被高舉呢?諸位學生只怕學業不能精進,不要怕主管部門官吏看不清;只怕德行不能成就,不要怕主管部門官吏不公正。”

  話沒有說完,有人在行列裡笑道:“先生在欺騙我們吧?我們這些學生侍奉您先生,到現在已經好幾年了。先生嘴裡不斷地誦讀六經的文章,兩手不停地翻著諸子百家的書籍。對記事之文一定提取它的要點,對言論之編一定探索它深奧的旨意。不知滿足地多方面學習,力求有所收穫,大的小的都不捨棄。點上燈燭夜以繼日,經常這樣刻苦用功,一年到頭不休息。先生的從事學業可以說勤奮了。抵制、批駁異端邪說,排斥佛教與道家,彌補儒學的缺漏,發揚光大精深微妙的義理。尋找渺茫失落的古代聖人之道的傳統,獨自廣泛搜求、遙遠承接。防堵縱橫奔流的各條川河,引導它們東注大海;挽回那狂濤怒瀾,儘管它們已經傾倒氾濫。先生您對於儒家,可以說是有功勞了。心神沉浸在意味濃郁醇厚的書籍裡,仔細地品嚐咀嚼其中精英華採,寫作起文章來,書卷堆滿了家屋。向上規模取法虞、夏時代的典章,深遠博大得無邊無際;周代的誥書和殷代的《盤庚》,多麼艱澀拗口難讀;《春秋》的語言精練準確,《左傳》的文辭鋪張誇飾;《易經》變化奇妙而有法則,《詩經》思想端正而辭采華美;往下一直到《莊子》、《離騷》,太史公的記錄;楊雄、司馬相如的創作,同樣巧妙而曲調各異。先生的文章可以說是內容宏大而外表氣勢奔放,波瀾壯闊。先生少年時代就開始懂得學習,敢作敢為,長大之後通達道理,處理各種事情,左的右的,無不合宜。先生的做人,可以說是有成就的了。可是在公的方面不能被人們信任,在私的方面得不到朋友的幫助。前進退後,都發生困難,動一動便惹禍獲罪。剛當上御史就被貶到南方邊遠地區。做了三年博士,職務閒散表現不出治理的成績。您的命運與敵仇打交道,不時遭受失敗。冬天氣候還算暖和的日子裡,您的兒女們已為缺衣少穿而哭著喊冷;年成豐收而您的夫人卻仍為食糧不足而啼說飢餓。您自己的頭頂禿了,牙齒缺了,這樣一直到死,有什麼好處呢?不知道想想這些,倒反而來教訓別人幹麼呢?”

  國子先生說:“唉,你到前面來啊!要知道那些大的木材做屋樑,小的木材做瓦椽,做斗栱,短椽的,做門臼、門橛、門閂、門柱的,都量材使用,各適其宜而建成房屋,這是工匠的技巧啊。貴重的地榆、硃砂,天麻、龍芝,牛尿、馬屁菌,壞鼓的皮,全都收集,儲藏齊備,等到需用的時候就沒有遺缺的,這是醫師的高明啊。提拔人材,公正賢明,選用人材,態度公正。靈巧的人和樸質的人都得引進,有的人謙和而成為美好,有的人豪放而成為傑出,比較各人的短處,衡量各人長處,按照他們的才能品格分配適當的職務,這是宰相的方法啊!從前孟軻愛好辯論,孔子之道得以闡明,他遊歷的車跡周遍天下,最後在奔走中老去。荀況恪守正道,發揚光大宏偉的理論,因為逃避讒言到了楚國,還是丟官而死在蘭陵。這兩位大儒,說出話來成為經典,一舉一動成為法則,遠遠超越常人,優異到進入聖人的境界,可是他們在世上的遭遇是怎樣呢?現在你們的先生學習雖然勤勞卻不能順手道統,言論雖然不少卻不切合要旨,文章雖然寫得出奇卻無益於實用,行為雖然有修養卻並沒有突出於一般人的表現,尚且每月浪費國家的俸錢,每年消耗倉庫裡的糧食;兒子不懂得耕地,妻子不懂得織布;出門乘著車馬,後面跟著僕人,安安穩穩地坐著吃飯。局侷促促地按常規行事,眼光狹窄地在舊書裡盜竊陳言,東抄西襲。然而聖明的君主不加處罰,也沒有被宰相大臣所斥逐,豈不是幸運麼?有所舉動就遭到毀謗,名譽也跟著受到影響。被放置在閒散的位置上,實在是恰如其份的。至於商量財物的`有無,計較品級的高低,忘記了自己有多大才能、多少份量和什麼相稱,指摘官長上司的缺點,這就等於所說的責問工匠的為什麼不用小木樁做柱子,批評醫師的用菖蒲延年益壽,卻想引進他的豬苓啊!(顧易生)

  【解析】

  韓愈《進學解》,舊說作於唐憲宗元和八年(813)。是年韓愈四十六歲,在長安任國子學博士,教授生徒。進學,意謂勉勵生徒刻苦學習,求取進步。解,解說,分析。全文假託先生勸學、生徒質問、先生再予解答,故名《進學解》;實際上是感嘆不遇、自抒憤懣之作。

  文章分三段。第一段是國子先生勉勵生徒的話。大意謂方今聖主賢臣,勵精圖治,注意選拔和造就人才。故諸生只須在“業”和“行”兩方面刻苦努力,便不愁不被錄用,無須擔憂用人部門的不明不公。“業”指學業,讀書、作文都屬於“業”。“行”指為人行事,所謂“立言”即發表重要見解也屬於“行”。韓愈認為這二者是主觀修養的重要方面。例如他曾作《五箴》以儆戒自己。其中《遊箴》感嘆自己少年時學習的勁頭和精力很足,而如今年歲大了,便不如少時了;痛心地說:“嗚呼餘乎!其無知乎!君子之棄,而小人之歸乎?”可見他始終念念不忘學業之重。又《行箴》要求自己的言行合乎正義,認為這樣做了,便雖死猶生。還說“思而斯得”,要求自己一言一行都須認真思考。可見《進學解》中關於“業”和“行”的教誨都不是泛泛之語,而確是韓愈所執著的立身處世之大端。

 

  第二段是生徒對上述教誨提出質問。大意謂先生的“業”、“行”均很有成就,卻遭際坎坷,則業精行成又有何用呢?先說先生為學非常勤勉,六經諸子無不熟讀精研,敘事之文必記其要略,論說之文必究其深義,夜以繼日,孜孜不倦;次說先生批判佛、老,力挽狂瀾,大有功於儒道;再說先生博取先秦西漢諸家文字之長,寫作古文已得心應手;最後說先生敢作敢為,通曉治道,為人處事,可謂有成。這四個方面,一、三相當於“業”,二、四相當於“行”。驗之韓愈其他詩文,可知這裡生徒所說實際上是韓愈的自我評價。以學而言,他曾說自己“究窮於經傳史記百家之說”,“凡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奇辭奧旨,靡不通達”(《上兵部李侍郎書》),並能窮究奧妙,達於出神入化之境。以文而言,他以“文書自傳道,不仗史筆垂”(《寄崔二十六立之》)自許,欲以古文明道,傳世不朽。以捍衛儒道而言,他說道統久已不傳,即使荀子、揚雄也還有小疵,隱然以上繼孟子、振興儒學自期(見《原道》等文)。以為人行事而言,他自稱“矯矯亢亢,惡圓喜方,羞為奸欺,不忍害傷” (《送窮文》),即堅持原則,正直不苟;又頗自負其政治才幹,青年時便說己潛究天下形勢得失,欲進之於君相(見《答崔立之書》)。這些評價,雖有的受到後人譏評,如有人批評他儒道不純,但大體說來,他在這幾方面確實都相當有成績。可是其遭遇並不順遂。下文生徒所說“跋前躓後,動輒得咎”云云,就是概述其坎坷困窘之狀。他青年時本以為功名唾手可得,然而經四次進士試方才及第,其後三次於吏部除錯,都未能得官,只得走投靠方鎮為幕僚的道路。至三十五歲時才被授以四門博士(其地位低於國子博士)之職。次年為監察御史,同年冬即貶為連州陽山(今屬廣東)縣令。三年後始召回長安,任國子博士。當時憲宗新即位,討平夏州、劍南藩鎮叛亂,顯示出中興氣象。可是韓愈並未能展其懷抱,卻困於讒方誹謗,次年即不得不要求離開長安,到洛陽任東都的國子博士。其後曾任河南縣令、尚書省職方員外郎之職,至元和七年四十五歲時又因事黜為國子博士。生徒所謂“三為博士,冗不見治”,即指一為四門博士、兩為國子博士而言。冗,閒散之意。博士被視為閒官。不見治,不能表現其治政之才。“頭童齒豁”,也是真實情況的寫照。韓愈早衰,三十五歲時已自嘆齒落髮白,作《進學解》時更已發禿力羸,只剩下十來個牙齒在那裡搖搖欲墜了。仕途失意和體力衰退,使他憤慨而悲哀。生徒的這一大段話,其實正是他“不平而鳴”,藉以一吐其胸中塊壘而已。

  第三段是先生回答生徒的話。先以工匠、醫師為喻,說明“宰相之方”在於用人能兼收幷蓄,量才錄用。次說孟軻、荀況乃聖人之徒,尚且不遇於世;則自己被投閒置散,也沒有什麼可抱怨。最後說若還不知止足,不自量力,豈不等於是要求宰相以小材充大用嗎?這裡說自己“學雖勤而不繇其統”云云,顯然不是韓愈的由衷之言,實際上是反語洩憤。“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是說自己動輒遭受誹謗,而同時卻名聲益彰。這就更有諷刺意味了。這裡所謂“名”,主要是指寫作和傳授“古文”的名聲。其《五箴•知名箴》就說過,由於自己文章寫得好,又好為人師(其實是宣傳“古文”理論),因而招致怨恨。《答劉正夫書》也說:“愈不幸獨有接後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據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說,韓愈就是因“奮不顧流俗”,作《師說》,教後學,而遭受謗言,不得不匆匆忙忙離開長安的。至於說孟、荀不遇云云,看來是歸之於運命,藉以自慰;實際上也包含著對於古往今來此種不合理社會現象的憤慨。他看到不論是歷史上還是現實生活中,總是“賢者少,不肖者多”,而賢者總是坎坷不遇,甚至無以自存,不賢者卻“比肩青紫”,“志滿氣得”。他憤慨地問:“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均見《與崔群書》)這正是封建時代比較正直的知識分子常有的感慨。可貴的是韓愈並未因此而同流合汙。他說:“小人君子,其心不同。唯乖於時,乃與天通。”(《送窮文》)決心堅持操守,寧可窮於當時,也要追求“百世不磨”的聲名。

  《進學解》表現了封建時代正直而有才華、有抱負的知識分子的苦悶,批判了不合理的社會現象,具有典型意義,故而傳誦不絕。此外,第二段中談古文寫作一節,可供瞭解其古文理論和文學好尚,也值得注意。其所舉取法物件止於西漢,那是因東漢以後文章駢偶成分漸多,與古文家崇尚散體的主張不合之故。所舉除儒家經典外,尚有子書《莊子》、史書《史記》以及《楚辭》和司馬相如、揚雄的賦、雜文等。這數家作品往往雄深宏偉,奇崛不凡,韓愈好尚正在於此。他曾稱屈原、孟軻、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為“古之豪傑之士”(《答崔立之書》)。這與古文運動前期某些論者片面地將“道”與文學的審美特性對立起來,以至鄙視屈原、宋玉以下作家是很不相同的。

  《進學解》以問答形式抒發不遇之感,此種寫法古已有之。西漢東方朔作《答客難》,揚雄仿之而作《解嘲》,其後繼作者甚多。但《進學解》仍能給人以新鮮感。這與它善於出沒變化有關。如第二段先大段鋪寫先生之能,浩瀚奔放;再以寥寥數語寫其不遇之狀,語氣強烈。其間自然形成大幅度的轉折,而全段總的氣勢是酣暢淋漓的。第三段則平和謙退,似乎火氣消盡;而細味之下,又感到有辛酸、無奈、憤懣、嘲諷種種情緒包孕其中,其文氣與第二段形成對比。又如通篇使人悲慨,使人深思,但有的地方又似有諧趣。如先生諄諄教誨,態度莊重,而生徒卻以嬉笑對之;先生為說服生徒,不得不痛自貶抑,甚至自稱盜竊陳編。這些地方見出先生實處於被動,而具有滑稽意味。總之,全文結構雖簡單,但其內在的氣勢、意趣卻多變化,耐咀嚼。它之所以使人感到新鮮,又與其語言的形象、新穎有關。如以“口不絕吟”、“手不停披”狀先生之勤學,以“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形容其碌碌無為,以“爬羅剔抉,刮垢磨光”寫選拔培育人才等等,不但化抽象為具體,而且其形象都自出機杼。至於“貪多務得”、“細大不捐”、“含英咀華”、“佶屈聱牙”、“同工異曲”、“動輒得咎”、“俱收並蓄”、“投閒置散”等詞語,既富於獨創性,又貼切凝練,今天都已成為常用成語。又如“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等,將豐富的人生體驗提煉為短句,發人深思,有如格言。在一篇不長的文章中,此類具有獨創性的語句卻如此之多,實在使人不能不驚歎作者在文學語言方面的創造能力。此外,本文文體系沿襲揚雄《解嘲》,採押韻的賦體,又大量使用整齊排比的句式,讀來聲韻鏗鏘,琅琅上口,也增加了其藝術的魅力。

  【《進學解》關於學與教的論述】

  韓愈的《進學解》是關於如何學與教的論述,其中也用比喻方式,闡述了人材的選用與發揮作用的問題,其中有不少精闢的見解,至今仍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一)論怎樣學習

  《進學解》一開始,就以精煉明快的語句,說出“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這句話的意思是:學業的精進在於勤勞,荒疏在於嬉戲,德行的成就在於深思,毀壞在於因循苟且。這句話看來平常,卻說出了學習成敗的規律,現在已經成為大家熟悉的學習格言,不少人把它作為座右銘,激勵自己前進。所謂“勤”即:“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這段話就是說要口勤、手勤、腦勤。談到“思”,他認為應該:“抵排異端,攘反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對於異端學說,佛道二教的邪說必須加以排斥和抨擊,對於儒道缺漏的地方加以彌補,精微的地方加以發揚,對於儒道加以繼承。就像要挽回大水在既倒的時候,使百川之水仍歸東去一樣來挽回儒術,這就需要深思熟慮才能做到。

  (二)引導學生學習儒家經典

  韓愈在《進學解》內用簡明生動的語言,闡述《書》、《春秋》、《左氏》、《易》、《詩》等儒家主要經典;《莊子》、《離騷》等古代典籍的特點,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和指導學生以簡明的方法來進行學習。如他說“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周誥》、《殷盤》文字艱難,不易讀懂,《春秋》的褒貶謹慎嚴正,《左傳》釋經,浮虛誇大,《易》的變化很奇,但是正當,都可以師法,《詩》的義理很正,詞句華麗。到了《莊子》、《離騷》、《史記》、《漢書》所記,揚雄和司馬相如的曲調雖然不同,但工力卻是相等的。如果能夠掌握這些文章的特點,學習起來就比較容易了。

  (三)論人才

  韓愈在《進學解》中還列舉了不同木材有不同的用途,有良匠可以各盡其材。不同的藥材能治不同的疾病,良醫可以用其特性治病,可以藥盡其用。接著列舉了古代聖賢雖各有所長,但均未能見用。說明不論什麼樣的人都有特長,但材有高低,術有短長,只要有識才之人,就可以用其所長,發揮作用,否則未能見用,不是人才不好,而是不遇明世。他這種思想和《雜說》中的《說馬篇》。“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的立論完全一致,同樣是說人才的使用,其意思是說掌權的人應該知人善任,否則天下人才雖多,亦不見用,反而說天下無才豈不荒謬。他這種思想還是有積極意義的。

  (四)鼓勵學生努力進取

  《進學解》鼓勵學生努力進取,不要過多的考慮政府是否公正,過多地考慮個人能否被錄用,得到較好的地位。所以它說;“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意思是說重要的是諸生要考慮學業不能精進,而不要埋怨政府的不明察,不能錄用自己,耽心的是自己的德行不成,而不要害怕政府的不公正。韓愈鼓勵學生努力上進,不過多地去考慮社會的不公,從學習的要求上看是積極的,有利於學生成材。但對當時的政治腐敗、官吏昏憒、用人不公的現實,韓愈在文章中卻加以美化,這是他消極的一面。

  《進學解》雖然篇幅很短,但內容極為豐富,既用精闢的語句說出了“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這樣的格言,說明了學習應遵守的規律,又用許多生動具體的例項說明什麼是精和思。介紹了儒學經典和古代文獻名著的精要,為學生點出頭緒,並用具體生動、形象的比喻說出選材之要。特別是文體“用對話形式,以自嘲為誇,以反語為諷刺,對當時社會的庸俗腐敗,表現了一個有理想計程車大夫在黑暗現實中不能妥協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