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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的《行宮》以簡馭繁的方法

元稹的《行宮》以簡馭繁的方法

  元稹的《行宮》是一首五言絕句:“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後代的論者眾口一聲地稱讚其以簡馭繁,清人沈德潛雲:“只四語,已抵一篇《長恨歌》矣。”(《重訂唐詩別裁集》卷一九)清人潘德輿雲:“‘寥落古行宮二十字,足賅《連昌宮詞》六百餘字,尤為妙境。”(《養一齋詩話》卷三)明人胡應麟則稱其:“語意妙絕,合建七言《宮詞》百首,不易此二十字也。”(《詩藪·內編》卷六)胡應麟認為《行宮》乃王建所作,故將其與王建的《宮詞》相比。然而王建的《宮詞》由一百首七言絕句組成,它們雖然都是表現宮內生活的,但每首皆寫不同方面的細節,諸如皇帝早朝、宮廷戲樂、宮人寂寞、樂師辛苦等,並無統一的主題,它們與主題鮮明的《行宮》缺乏可比性。故本文只將《行宮》與《長恨歌》《連昌宮詞》進行對比。白居易的《長恨歌》全詩一百二十句,八百四十字。元稹的《連昌宮詞》全詩九十句,六百三十字。《長恨歌》《連昌宮詞》都是流傳千古的名篇,並非意蕪詞冗的平庸之作,為何寥寥二十字的《行宮》能與它們相提並論呢?

  關鍵在於相同的主題。《長恨歌》描寫唐玄宗與楊貴妃悲歡離合的故事,後人對其主題歧說紛紜,影響最大的一種是目睹《長恨歌》寫作過程的陳鴻所言:“樂天因為《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者也。”(《長恨歌傳》)意即白居易透過李、楊的愛情悲劇來揭示馬嵬坡事變的前因後果,從而將女色誤國、荒淫敗政的慘痛教訓垂誡史冊。《連昌宮詞》則透過一座行宮由盛轉衰的變化,抒發詩人的興亡之感,既揭露玄宗荒淫誤國,亦表達對太平盛世的嚮往。兩首詩雖然各有重點,但其主題顯然有所交集、重合,那就是對唐玄宗一朝由盛轉衰的過程的深沉慨嘆。顯然,這也正是《行宮》的主題。在一座久被廢棄的古行宮裡,幾位白頭宮女“閒坐說玄宗”,她們是在說些什麼呢?詩中一語未及,但讀者自可合理地展開想象。宮女業已白頭,讓人聯想到李紳、白居易和元稹的同題之作《上陽白髮人》。白詩云:“上陽人,紅顏暗老白髮新。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白詩小序雲:“天寶五載已後,楊貴妃專寵,後宮人無復進幸矣。六宮有美色者輒置別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行宮》未曾明言所詠乃何宮,但既是行宮,當不在皇城內,即與上陽宮、連昌宮等類似。《行宮》中的白頭宮女既然熟知玄宗朝的故事,當亦是玄宗末年被選入宮者。“上陽白髮人”入宮後“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行宮》中的白頭宮女大概也有類似的悲慘命運。惟獨如此,她們最關心玄宗、楊妃的一舉一動。曲江春遊、驪山夜宴的傳聞,肯定使她們滿心向往,不勝歆羨。而倉促西奔、血染馬嵬的傳聞,肯定使她們莫名驚詫,不勝欷歔。本來宮女們是不敢隨便議論宮中秘事的,中唐詩人朱慶餘《宮詞》說得好:“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然而玄宗的故事已是前朝遺事,白頭宮女又身處無人光臨的冷宮,就不再有此顧忌。宮中的歲月既漫長又無聊,她們當然要“閒坐說玄宗”了。玄宗既是親手開創了開元盛世的一代明君,又是親手釀成安史之亂的一代昏君,他留下的故事格外豐富。《連昌宮詞》中的.“宮邊老翁”曾細細訴說玄宗朝的史實:“姚崇宋璟作相公,勸諫上皇言語切。燮理陰陽禾黍豐,調和中外無兵戎。長官清平太守好,揀選皆言由至公。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祿山宮裡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弄權宰相不記名,依稀記得楊與李。廟謨顛倒四海搖,五十年來作瘡痏。”幽閉深宮的宮女當然不會評說前朝政治上的得失,她們關注的無非是玄宗、楊妃悲歡離合的故事,也就是白居易在《長恨歌》中工筆重彩進行鋪敘的內容。對於唐人來說,唐玄宗真是一位令人愛恨交加、難有定評的人物。試看杜甫在馬嵬事變發生不久所寫的《哀江頭》,對玄宗的態度就已如此。宋人張戒評曰:“題雲《哀江頭》,乃子美在賊中時,潛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詞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禮,真可謂得詩人之旨者。”的確,《哀江頭》中對玄宗、楊妃當年的驕奢淫逸有所譏刺,正是他們只圖享樂、不恤國事導致了安史之亂。但是當年曲江遊賞的盛況畢竟是盛世光景的一個點綴,而眼前的冷落淒涼則是亡國的慘象,故興亡之感瀰漫於字裡行間。何況玄宗、楊妃一奔亡,一慘死,都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慘重的代價,此時杜甫對他們的感情已是憐憫多於責備。帝王與后妃畢竟是國家的象徵,玄宗、楊妃的悲劇結局意味著大唐盛世的終結,詩人對此無限悵惋。白居易的《長恨歌》,元稹的《連昌宮詞》,就情感傾向而言,都與《哀江頭》大同小異。可以說,玄宗、楊妃悲歡離合的故事,以及唐人對玄宗、楊妃的基本態度,讀者都很熟悉。所以“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二句詩,會使讀者產生無比豐富的聯想,進而產生無比深沉的感慨。一句話,玄宗的事蹟既豐富生動又廣為人知,這是《行宮》一詩能夠以簡馭繁的根本原因。要是宮女們所說的是“肅宗”“德宗”,或是並無悲歡離合的傳奇經歷的其他唐代帝王,多半不會產生如此神奇的效果。

  《行宮》的行文極其簡潔,但藝術上仍是可圈可點。首句正面描寫行宮:這是一座“古行宮”,它曾接待過古代的帝王,如今則已“寥落”,也即車馬絕跡,門庭冷落。次句讓人聯想起盛唐詩人王維的名篇《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也讓人聯想起明代哲人明的名言:“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傳習錄》)大自然不會隨著人事而變遷,縱然盛世已逝,行宮冷落,但春風一吹,依然花紅草綠。此花雖然盛開,但是無人欣賞,只好“寂寞紅”。將“寂寞”置於“紅”字之前,妙不可言。假如翻譯成白話,大概是“宮花寂寞地紅著”,這幾乎就是“同歸於寂”的意思。經過前二句的渲染,一個寂寥悽清的氛圍已經形成。後二句便直入主題:幾個滿頭白髮的宮女,閒坐在一起談說前朝帝王后妃的傳奇故事。四句詩內竟有三個“宮”字,如果說“行宮”和“宮女”是固定搭配的片語,那麼“宮花”顯然不是。近體詩本來忌用相同的字眼,此詩連用三個“宮”字,卻很好地強調了一個幽深的封閉環境:連春光也被深鎖在宮內。詩中僅有的兩個顏色字“紅”“白”也相映成趣,如果借用金聖嘆的評點法,可說是“紅是紅,白是白”。花紅意味著自然的終而復始,亙古如斯,頭白則象徵著人事的迅速變遷,一去不返。兩相對照,感慨生焉。只要我們把目光從玄宗這個言說物件轉移到言說主體“白頭宮女”身上,《行宮》也可以與白居易的《上陽白髮人》相提並論。上陽白髮人如何打發長達數十年的幽閉生涯?“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惟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這是夜長不眠的情景。那麼無聊的白天呢?多半就是“閒坐說玄宗”了。兩者之間正可互補,可惜後代的詩論家未曾論及。儘管元稹在《上陽白髮人》中說過“此輩賤嬪何足言”的混賬話,但《行宮》中的白頭宮女肯定會引起讀者的深切同情,這是“形象大於思想”的文學原理的生動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