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裡的陽光散文
冬天有陽光的時候,就想放下手邊的一切,一個人躺倒麥田裡去睡覺。城市裡的風或許是因為經常衝撞高大的建築物,竟變得倦怠起來了,懶懶散散的,不再那麼鋒利,偶爾還躲在哪個逼仄的角落裡眯一會。然而曠野裡的風依舊冰冷,銳氣逼人,仍是自由灑脫的浪子。溫暖的陽光也不能讓它變得柔軟。它像一片片刀片一樣,把土地劃出一道道裂縫,給樹木留下一道道傷痕,就連天空灰濛濛的雲彩都被它砍得四分五裂。
然而看到麥田的時候,繃緊的心突然舒展開來,就想跑過去,躺倒她的懷裡去。麥苗柔軟,綠的發黑的葉子簇擁在一起,壯實發達的根緊抓著腳下的土地,且管你風怎麼吹。或許是從小就在麥地裡滾爬,看到青綠的麥苗,覺得像是迴歸,回到家裡,回到童年,回到出發的地方。躺在柔軟的麥田裡,麥苗隨風輕撫著臉龐,閉上眼,看得到血紅的陽光在血液裡流淌,手裡抓一把土塊,一點點的把它們捏碎,感受著大地的溫度,殷實,厚重。時間在指尖不疾不徐的流淌著,就像老家房簷上垂著的冰琉璃在溫暖的陽光下一滴滴融化的聲音。一切如此簡單,平淡。這樣躺著的時候,我再次想到了死亡,我想倘若這樣安靜的死去,死在麥田裡,倒也是一種幸福。
我又一次想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我爸離開的那一天。三年過去了,心裡一直有一個結,想要解開卻又怕疼不忍去解,就那麼在心上纏著繞著。我一直有很多疑惑,那一天,我爸都做了些什麼?他怎麼吃的飯?他是怎麼離開的?走的時候,是不是很難受?所有這些,我再無法得到答案,他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只是從鄰里零零碎碎的話語裡知道,他該是九月初八的下午某個時間去的。田裡的麥子大多種完了,所以那一大片田地裡零零散散的有一些人。麥子種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不舒服,胸口該是很悶,喘不過氣來,他把農用四輪車停下,然後下來,捂著胸口坐在地上,然後就這麼去了。天快黑了,田裡的人慢慢都走了,有的人經過的時候,或許看到我爸坐在那裡,或許他們想,這麼一點地怎麼一下午還沒種好?機器壞了?他坐在那裡在修機器?誰又來得及細想呢。。。第二天早上五六點的時候,有人又去田裡,還是看到他在那裡坐著,於是過去看他。。。然後深圳的陽光在我臉上綻放的時候,鄰居打電話給我讓我回家。。。
這幾年,這樣一個場景我從來不敢去想。像是很多很多數不清的小冰粒在自己的血管裡滾動。他一個人就那樣坐在自家的麥田裡睡著了,沒人知道,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一直對自己說情形不是這樣的,我接受不了他這樣的離去。可在那樣的環境下,我想不到比這更好的情形。有時候我小心翼翼的一點點的抿著神經緊抱著心臟去想更殘忍的情形: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捂著胸口難受了很長時間,四周都沒人,他喊不出來,就一個人在那裡忍著。。。或許他想到了自己已經走到頭了,他還有很多的話要說,可他找不到一個人去聽他說。也或者他把想說的斷斷續續的寫在地上,可是再也看不到了,也沒人去注意。死亡一點點逼近的時候,他一定很想我們,想,卻又見不到,那種觸碰不到的感覺比死亡本身更讓人揪心。我無法想象他一個人怎麼在死亡的邊緣上熬過那一段時間的。我們平日裡對著遙無邊際的死亡可以談笑風生,可是當死亡真的逼近的時候,誰又能真的坦然面對,那時刻的.痛苦和壓抑,無法訴說的苦楚,誰又能體會得到呢?
他安靜的躺在棺材裡的時候,我一直看他,大家都在說,他臉上沒有一點痛苦,很是安詳,甚至可以看得到他在笑。我也一直對自己說,他走的時候,一定沒有痛苦,一定就像他最後給我的表情一樣很安詳的離去了。有人對我說,最幸福的死亡方式是在睡夢中死去。可又有多少人能享受到這種幸福?有時候走在路上,看到有救護車從身邊疾馳而過。我就在想,我們所謂的搶救生命,到底是在搶救什麼呢?或許更多的是,生者可以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一點心理安慰,而且這個把死亡拉長的過程也能減緩自己對死亡的承受能力,生命一點點的碎裂總好過一下子崩塌所帶來的衝擊力要小的多。然而這樣對於死者,是不是增加了他的痛苦?我們看似人道的東西又真的人道?我曾看過一篇新聞,說是日本一個男子,因為身體有病,選擇自殺。他不願殘缺的活著,這種對生命的認真,對生命尊嚴的敬畏,不願屈服的活著,任誰也無法說他懦弱。
躺在麥田裡的時候,我想我該從那個陰影裡走出來了,至少我爸,他一個農民躺倒在自己的田裡,沒有太多的痛苦,那麼安詳的離開了,我該感到一絲欣慰才是。這樣的午後,躺在冬天有陽光的麥田裡,眼睛透過手指縫,血紅的陽光裡,我似乎還能看得到他的笑。自由的風夾著陽光的溫暖在麥苗裡穿行,聽得到麥苗在風裡歡跳的清脆聲,那是生命在自由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