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熄滅後優美散文
彩尾大公雞高亢的鳴叫,劃破黎明,驚醒了天勤大伯屋院前柳樹林的鳥雀。它們抖動著翅膀,開試歌喉,密匝匝的枝頭紛紛震顫起來,柳樹林喧騰了。隨後,天勤大伯屋裡的燈盞亮了。
與我家相鄰的天勤大伯是村裡第一個感知黎明的人。他推開木門,攥緊鐵疙瘩一樣的拳頭,向後伸了一個懶腰,堅硬的骨骼發出咯吧咯吧一陣脆響。他走近鐵匠鋪,紮好帆布大圍裙後,他的“大錘”和“二錘”(大兒子光耀和二兒子光明)也進來了。他們徑自走到牆邊挑選鐵塊。他滿意地看了他們一眼,把目光轉向掛在牆上的一排月牙般的鐮刀時,彷彿馬上接了一道旨令,疾步走向鐵匠爐。他坐在爐膛前的小鐵凳上,一邊拉動風箱察看火候,一邊撐著鐵鉗翻動鐵塊。待那鐵塊燒得由紅變紫、由紫變黃、再由黃變白後,天勤大伯“刷”一下從爐膛拉出來,按在鐵氈子上,抄起小錘敲打一下,“大錘”就掄起幾十斤重的大鐵錘“嗵”地一錘,緊接著,二錘又“嗵”地一錘砸下去。經過一陣輪番砸打,鐵器成形後,立即投入盛滿水的鐵槽中,只聽“刺啦”一聲,一團白霧騰空而起。在升騰的白霧裡,天勤大伯父子仨注視著淬火的鐵器,猶如欣賞他們自己精心創作的藝術品,黝黑的臉上露出驕傲的微笑。
天勤大伯是村裡有名的鐵匠,每逢麥黃開鐮時節,上門定做鐮刀的人絡繹不絕,踏破了鐵匠鋪門檻,鐵匠鋪裡的旺火經月不熄。
那時的鐵匠鋪,是我兒時目及田園牧歌的看臺。夕陽西下,我站在豁口的土牆上,向遠處眺望。散漫在天景山邊的羊群,錯把輕風中搖曳的細柳,當成牧人的鞭影,從青草上收回留戀的目光,踏上歸欄的小路。村前披一身落霞的菜畦,沉湎於綠的暢想裡,做著七彩的夢。扛鋤人從田疇深處走來,抬頭望見綠樹環合的屋舍上空升起的裊裊炊煙,加快了腳步。不知何時,鐵匠鋪裡的打鐵聲已停息,鐵匠收工了,我落寞地回了家。第二日天明,我和小夥伴們早早地跑到鐵匠鋪裡,翻找奇形怪狀的鐵屑快,寶物一樣的捧回家珍藏。天勤大伯憑藉過硬的打鐵本領,使他家的灶房裡經年肉香四溢,我們這些住在鐵匠鋪周圍的孩子,時常到他家灶房裡解饞。天勤大伯的老婆梳滑溜溜的髮髻,每日在灶房裡忙出忙進,潑向院落裡的刷鍋水,油花閃亮。
村裡人都知道,只有藉助犁鏵、鋤頭、鐮刀這些鐵器,莊稼人才能完成耕種的使命,體驗收穫的喜悅。而那是村裡人的鐵器,哪一樣不是出自天勤大伯的手呢?因此,村裡人對天勤大伯的敬重,一如種子對土地的敬重。
然而,燃燒了天勤大伯青春熱血和如歌歲月的爐膛烈焰,最終被鐵器加工廠的狂潮熄滅。放下鐵錘的天勤大伯,不久便積鬱成病,臥炕不起。在那年開鐮時節的一個黃昏,天勤大伯在老伴的攙扶下,走進佈滿蛛絲的鐵匠鋪裡,撫摸著鐵錘,長嘆一聲,倒在了冰涼的鐵爐旁,含恨而去。
天勤大伯去世後,“大錘”光耀什麼活也不幹(除了打鐵,什麼活也不會幹),困獸一樣在屋院裡踱來踱去,間或撿起一塊土坷垃捏個粉碎,牙齒咬得咯咯響,他恨自己,渾身的力氣不知往哪裡使。無所事事的他,很快向生活妥協了,他說:“唉,混吧,混到哪天算哪天。”他放棄了自己,成天坐在村口的`斷牆上茫然張望,最後在一個過路人的挑唆下,拋妻棄子,流浪他鄉。他的媳婦在家等他三年,不見音訊,帶孩子搬回孃家。“二錘”光明更是頹廢的不可思議,像個洩氣的皮球,整日蔫頭耷腦的蹲在門檻上,百事不問。他脾氣暴躁的媳婦張口閉口“窩囊廢”,不知疲倦地謾罵。她時而叱問,時而責怪,帶有哭腔的罵聲中充滿絕望。光明在她無休無止地謾罵聲中,徹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與一個寒冷的冬夜,用一根鐵絲在鐵匠鋪懸樑自盡。
接連的打擊摧垮了天勤大伯的老伴,她的頭髮全白了,黃皺的臉上總是掛著淚痕,碰見熟人,嘴唇嚅動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在沒有任何盼頭的光景裡,又活了三年,寂寞而去。
此後的很長時間裡,我從天勤大伯門前走過,冰冷的鐵匠鋪裡飄散著陰森之氣。屋院裡一片死寂,幾扇殘破的木門在風中吱呀開合。灶房裡半掩的窗戶結滿蛛網,曾經溢位的肉香永遠充盈在我記憶的嗅覺裡。鐵匠爐裡曾經跳動的烈焰已經模糊在村裡人的腦海裡,唯有屋院前柳樹林裡的鳥雀,悽婉的啼囀著,一遍一遍的為昔日的大鐵匠哀悼。
離開村子的那天,我久立在鏽跡斑斑的鐵匠鋪門前,喟嘆不已。
多少年來,天勤大伯一家在鐵匠爐烈焰熄滅後連遭變故的場景,不斷地在我腦際浮現。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去鐵匠鋪看看,無由的傷感。落滿塵埃的牆壁上靜靜地流淌著斑駁的陽光,牆根長出蓬亂的雜草。從豁口的窗洞望去,陰暗的鐵匠鋪裡空空如也,只有懸掛在屋樑上的那根鏽蝕的鐵絲,無言的訴說著這裡曾經發生的一切。
鐵匠鋪被人遺忘了,像熟視無睹的廢墟。鐵器加工廠雨後春筍般冒將出來,村裡人需要什麼樣的鐵器,只管到商店去買。工業時代,取代手工匠人的機械化,讓我想起春來枯草上新發的幼芽,眨眼間綠成氣候。它們的新生使上一茬草很快腐爛在泥土中。這些茁壯成長的綠草,能否聽見枯草化為泥土時的呻吟?我們在體嘗機械化時代的方便與快捷時,又有誰能聽見手工匠人遭遇毀滅的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