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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煤礦札記的經典散文

天河煤礦札記的經典散文

  層林盡染的深秋,我忽然有一個想法,去天河煤礦拍攝礦工和他們的家屬,為了和他們一同感受一天之中的早晨和黃昏,我還打算在天河煤礦住上一晚。

  天河煤礦在江西省吉安縣境內,是贛中南最大的工業用煤生產基地,礦區有東區、西區、洲平、分路牌、鐵林府、天河六個居民生活區。聽老職工說,當年,天河煤礦最紅火的時候,職工有三千多人,加上家屬,有一萬多人哩。現在,老職工大多退休了,煤炭資源隨著挖掘的進展,儲量也不多了,從事這個特殊行業的人也相對較少,整個礦區顯得很是落寞和冷清。

  與我的好搭檔梅姐一商量,我們決定儘早成行。選擇一個晴天,先坐公交車,再換班車,搖搖晃晃接近中午了,一輛紅色的小三輪車才把我們從天河鎮帶到天河煤礦。不去不知道,一去,才知道天河煤礦的範圍這麼大。

  中午,放學的孩子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把街道渲染的奼紫嫣紅,生機一片。原以為礦區就在不遠處,一問才知道,去礦區,還要坐免費的大客車。

  先在街道拐角處的“礦嫂飯店”用餐,在等待上菜的片刻,梅姐顧不得卸下攝影包,忙著向路人打聽礦工們上下班的準確時間。精明能幹的老闆娘說,下午一點半,有礦工去接班,你們不必跑遠,他們就在飯店門口等車。

  我和天河煤礦是有緣分的:首先,早幾年,我們單位和天礦都屬於省煤炭廳管轄;其二,幹了一輩子地質的老父親,來過天河指導工作,曾寫過一篇《四上天河》的文章,天河的山山水水留下過父親的腳印;其三,早在三十年前,我曾經在天河煤礦參加過本系統的一次考試,依稀還記得那個地方有叮叮作響的山泉聲。

  吃完可口的飯菜,抹一把嘴,喝上幾杯熱茶,只聽老闆娘說,快,快,快,到礦上的大客車馬上就來。不一會功夫,“礦嫂飯店”門口就站滿了一群男女,一輛粉紅色的大客車剛停穩,他們說說笑笑地上了車。我心裡暗自揣測,是這群人要接班嗎?好像他們不是要去礦區勞作,倒是像去圩場趕集。

  我注意到,一個穿紫色衣服、燙著拉絲捲髮的胖女人,還提了半袋子葵花籽,和坐在身邊的女人開著半葷半素的玩笑。秋日的暖陽,從車窗斜射過來,照著車裡的人通體發亮。

  我清楚地知道,馬上,這裡面的大多數男人,將去井下工作,在那裡,至少八小時內,他們是看不到太陽的。

  凹凸不平的水泥路把我們帶到了礦區,此時,我的心情忐忑不安,我們肩背攝影包,頭戴遮陽帽,這身打扮,在這群礦工中,有點“雞立鶴群”。我不敢拿出包裡的照相機,我怕礦工心裡有戒備,又怕單位的頭頭腦腦誤把我們當成給他們曝光的記者。正在躊躇間,立馬有人把笑臉“遞”了過去,經驗豐富的梅姐說:“我們不是記者,我們只是攝影愛好者,想拍攝點反映你們工作生活的照片。”

  大門右側,是一間專門為礦燈充電的工作室。負責發放礦燈的女子眼裡含笑,一聽說我們拍攝礦工,她說:“馬上,開完半個小時的班前安全會,他們去澡堂換好衣服,到時候,他們全會在我這裡領礦燈的,今天,所有下井的礦工,你們都能看到。”

  礦燈,是礦工的眼睛,也是礦工的心靈之光。黑暗中,一盞盞礦燈的湧動,宛如璀璨的夜空。在此時,在此地,我的目光和一個個礦燈相遇時,心裡的敬畏感越來越強。

  在等待礦工領燈的片刻功夫,我到他們召開的班前會會場。那是一個非常簡陋的紅磚房子,裡面就放著幾個杉木大條凳,一個工區長模樣的男人在主持會議。腳邊上,一大筐不鏽鋼飯盒聚集在一起,飯盒上標有記號。一個禿頂、牙齒脫落的老男人,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以為我是電視臺的記者,指著旁邊的小青年,笑著說:“我形象不好,已經有老婆了,把上電視的機會留給小李子吧,你們電視臺一播出,看看有姑娘願意嫁給小李子嗎,小李子能相到親,成了家,我們一班人都替他高興。”我這才注意到,身邊的小李子大概二十五六歲,濃眉大眼,彬彬有禮,一說起相親來,小夥子臉紅的像塊大紅布。

  開完班前會,他們換上破舊的土黃色工作衣,腳穿長筒膠鞋,戴好特製的安全帽,把頭伸向小窗戶邊,叫號領礦燈。我聽見一個高大的男人叫了聲“二十一號”,立馬,充好電的礦燈就從裡面遞了出來。戴在頭上,其實,說礦燈閃閃,宛若璀璨的夜空,那是詩意的描寫,在礦上,真實的生活,其實是很殘酷的。

  我試著在領燈的礦工群裡找禿頂的男人,找小李子,可是,他們換上衣服,戴上礦燈,提著工作袋,我已經分不清他們誰是誰了,現在,他們的身份就是天礦的普普通通的一名礦工。

  我和梅姐緊緊跟著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長長的隧道,向左邊拐,是一個稍微窄一些的隧道,一問,下面就是工作面。迴旋的傳輸帶上,是一個個類似腳踏車的吊掛人車,他們美其名曰“猴兒車”。“猴兒車”有迴圈車道,有向上和向下兩個方向。向下走的“猴兒車,將要載著接班的礦工,開始長達八小時的井內作業。向上來的“猴兒車”,又把疲憊不堪的礦工運上來。當他們抓起把手,騎在車座上的一瞬間,就像猴子攀樹捎,真是形象生動。

  這時候,是神聖的換班時間,上井的,下井的,他們的心思都不盡相同。從井下上來的礦工,八小時的勞作,大多是面無表情,他們的臉上,落滿了煤灰,除了牙齒髮白、眼神放光之外,全是黑黑的臉龐。兩隻手,一手拿飯盒,一手拎著水杯,非常疲憊地走出來。

  最先出來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其實,這時候,我的照相機是不敢對著他拍攝的。我的眼睛不敢和他對視,心中有說不出來的感受,他這麼年輕就下井,也許,他家中有年邁的父母要贍養;也許,他打算自食其力地攢些錢,買房娶妻生子;也許,他要供養弟妹讀書……他到地面上,洗完澡,換上乾淨的衣服,享受著光明之後,剩下的時間幹什麼呢,他會怎麼吃?怎麼住?怎麼愛?

  在一本書上,我曾經讀過一個礦工的遺書,遺書上有一段令人心疼的話:“爸,媽,弟,妹: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死了,二老也別哭,不要難過,尤其俺媽你,你本來就有頭疼的毛病,更不能哭。我覺得俺爹的腰疼病真該治了,俺弟上學也要花錢,主要是俺妹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就太受罪了。光靠一點點攢錢看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攢夠呢。如果我的死能換來一疊大票子,你們的不受罪,我死得也就值了……咱家的老房子快塌了,又漏雨,明年也該翻蓋了,屋內太潮溼,對爸的腰,媽的腿,俺妹的病都不好。還有就是天冷了,你們每人都得買幾件新衣裳,再買個電視機。一定要買彩色電視機,讓俺妹也看看彩電,給俺妹買個羽絨服吧,給俺弟買雙皮鞋。一定得買,回家就買。別怕人家說什麼閒話,這是咱不偷不搶掙來的錢,誰能笑話?你們都吃好了穿好了,我死了也心安了……”腦海了浮出的這段話,再望著眼前的這個小夥子顫顫巍巍遠去的背影,我的心裡寫滿心悲慼和疼痛。

  幾個說著湖南話的男人在等“猴兒車”,一問,才知道他們是婁底的農民,來這裡好多年了,也把老婆孩子接了過來。他們開著玩笑,依次排好隊,等著上班,當他們熟練地騎上“猴兒車”的一瞬間,我為他們祈福。

  又上來了幾個礦工,在吸菸區,他們快速地點上煙。本來,我對男人抽菸是非常反感的,可在這裡,此刻,我知道,這根菸,是他們憋了八個小時之後,唯一的一種精神寄託。一根菸,卸下一身的疲憊和煩惱,一根菸,是黑暗和光明的“分界線”,一根菸,讓他們品嚐出生活的味道……

  三個質樸的礦工主動湊在一起,讓我給他們拍合影,安全帽下,只有眼睛是閃閃發光的。為了避免反光,我讓他們熄滅頭頂的“小太陽”。他們三個的臂膀箍在了一起,就像“桃園三結義”,笑著露出白牙,這微笑,是隧道里最美的風景。我知道,這種笑,是緊張之後的一種釋放,是平安回家的一個前奏,是安全的一串音符。

  黑黑的隧道口,映著他們的剪影,在他們走出隧道的一瞬間,單薄的生命裡,有一種無聲無息的疼痛,我們外行人是體會不到的。

  我和梅姐穿過隧道口,想看看隧道的盡頭是什麼。幾個婦女在忙著排程運煤的小車皮。夕陽下,她們拉著粗而長的鋼絲繩,有條不紊地工作。她們身後,是茫茫大山。此時,微風夾著蘆花,在遠處曼妙地搖曳著,此時,楓樹的紅豔,把大山渲染得格外俏麗,此時,朵朵白雲在遊動著,斜斜的陽光下,層林盡染,如夢如幻。面對美景,我和梅姐讚歎不已,她們疲憊地勞作著,天天面對大山,她們會有我們這般心境來欣賞眼前的美景嗎?

  一臺機器出了故障,機修工馬上來修理,黃黃的潤滑油浸染在帆布手套上,機修工小賀一邊用大錘子敲打,一邊轉動著軸承的彈子。在機器修理的片刻,剛才的幾個婦女坐在粗大的鋼管上,拿出了葵花籽和柚子分著吃,面對照相機,她們捂著嘴巴笑個不停。

  在礦區,每一個微笑都值得尊重。

  一打聽,才知道她們是本地的農民,老公大多在井下挖煤賣命,因為孩子讀書,她們不可能到異鄉打工,現在,她們的身份,既是農民工,也是礦嫂。

  一個戴紅色套袖的大姐說:“我們在地面上班,雖然工資少些,但比起井下的,好多了,他們太苦了,你們去拍拍他們吧,一人挖煤,要養活一家人,不容易,井下有想不到的危險……”聽到這些話,我剛剛才舒展的心,立馬又緊縮了起來。

  大姐們開心地坐在鋼管上聊天,一個三十多歲的機修工湊了過來,她們叫他“黑皮”,黑皮說想讓我們給他照張洗完澡的照片,他好徵婚,一聽這話,大姐們的笑聲高了好幾分貝。

  早在十幾、二十年前,礦工有商品糧戶口,是正式職工,找物件還有點優勢。現在是市場經濟,到沿海打工,賺錢也活便,人們的婚姻價值觀發生了變化,看中礦工的姑娘的確不多了,礦工找物件,十二分地難。

  黑皮長的也不賴,眉宇間還透出一股英氣。他要是洗完澡,換上乾淨的衣服,提著公文包,從哪輛奧迪或寶馬車上下來,一定能達到“高、帥、富”級別。可是現在,他在礦區,連找個物件都是難題。

  有位大姐指著黑皮的褲子說:“哈哈哈,黑皮,想老婆想瘋了吧,褲子都大開門了,黑皮不好意思羞紅了臉,連忙繫上褲襠裡的扣子,他的身後,又是提高了幾分貝的笑聲。這笑聲,震落了山上的紅楓葉,連夕陽的餘暉都是柔軟而纏綿的。

  拍攝了礦工礦嫂的照片,我們準備步行回招待所。一排排的老居民樓,牆壁上標著家屬區的番號:天礦西區13棟,天礦集體宿舍,天礦平車區3號……家屬樓裡,是礦工一家人真實的生活的寫照。在空地上,他們種上了綠油油的蔬菜,養著雞鴨,曬著臘肉和香腸。在礦上,看的最多的是安全標語:人人講安全,家家享幸福;安全是最大的效益;一人安全,全家幸福等等。

  我在腦海裡勾勒出這樣一幅溫馨畫面:洗的乾乾淨淨的礦工,笑呵呵地回到家,坐著女兒搬的竹椅子上,廚房裡,妻子在忙著煮飯炒菜,當香噴噴的大蒜炒臘肉出鍋裝盤時,礦工順手從杉木碗櫥裡拿出一瓶白酒,此時,燈光溫暖如豆,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圍著小飯桌,多溫馨呀!

  在招待所前面,兩條鐵軌在夕陽下泛著亮光,子弟學校的孩子繫著紅領巾,在鐵軌旁歡快著蹦著跳著,這群“礦二代”,他們天真無邪的眼神裡,沒有恐懼,沒有災難,只有幸福和快樂。我也融入到他們當中,感受著分分秒秒的幸福和安寧。

  第二天,礦工的接班時間是早上五點,算了算,我們四點多就要起床,可一想,四點多,黑燈瞎火的,真的拍不到什麼影像。於是,我們五點半起床,準備換一個井,趕在八點上班前拍攝照片(八點有領導每日下井視察,拍攝不方便)。

  山裡的清晨透著涼意,我不由得拉上外衣的拉鍊。此時,山上霧濛濛的,遠處的樹,遠處的山,全都映襯在牛奶似的霧裡,很是好看。

  當走到洲芫村時,天色亮了,洲芫村飛簷翹角馬頭牆的房子,高低錯落有致,房子背後的竹林和松樹,攜帶著淡淡的晨霧,就是一幅美妙的畫卷。梅姐說:“看看,快看看,多像婺源的秋色!”在相機的咔嚓聲中,我把美好的時光,交給了大山,交給了晨霧,交給了早起的人,交給了轟鳴而過的運煤小火車……

  還好,沒人盤問,我們就輕鬆地進入了生產重地。幾個婦女在軌道上來回穿梭,走近看,原來,她們也是用小火車運煤,在一個叫做“翻龍”的大型機器下面,竟然有幾位大姐在勞作,她們的四周全是黑黑的煤。往前走幾步,兩個穿藍色工作服的大姐在用鐵鍬一鏟子一鏟子卸著黑色的、類似煤泥巴的東西。她們穿著單薄,日復一日的重複工作,已經面無表情。晨光中,她們機械地揮動大鐵鍬的身影,就像雕塑一般,定格在我的'腦海裡。

  法國梧桐金黃的葉子已經落下,一片一片地,點綴著鐵軌的盡頭。灑落在地上的的機油,泛著黝黑的亮光,此時,我的腦海裡,浪漫的成分佔了上風,這場景,讓我感覺好似在莫斯科郊外。

  蒙太奇的場景,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讓我暫時忘記了這裡是真實的礦區,這裡是隨時隨地都可能有危險的地方。

  我和梅姐踩著黑色的煤灰,潛意識裡,我試著讓自己和這裡的黑色融為一體,我小心翼翼地用雙眼記錄著這裡的一切,在這個安靜的早晨,我知道,五點鐘接班的這一群人,上班的,他(她)們三、四點鐘就要起來;下班的,拼了一夜的體力,夜比年長,他們早已經累乏了,困極了,他們身上散發的卑微、艱辛和剛強,外人能讀得懂嗎?

  我們腳上的鞋子已經被煤灰染的面目全非了,折回身,沒有看到她們勞作的身影啦,正納悶,梅姐說:“她們一定在吃早飯,咱們走快一點,拍些她們吃飯的生活照片吧。”

  真讓梅姐說對了,我們跨過鐵軌,來到一個簡陋的青磚房子裡,她們一群十多個人,頭戴或大紅或黃色的安全帽,正圍著一個大火爐,邊吃早飯,邊烤火,邊開著玩笑。面對鏡頭,她們沒有一絲恐慌,還是照樣大聲談笑。

  早飯是從家裡帶來的,一個叫“老八”的大妹子很是善談,一會說讓我們嚐嚐她的手藝,一會兒指揮這些“娘子軍”,好讓我們放開手腳來拍攝,她咯咯咯的笑聲裡,傳遞著絲絲善意和樂觀。她夾著一塊炒的有點黑糊的豆腐,自責說自己的手藝退步了。老八身邊的那位大姐,牙齒全掉光了,她捂著乾癟的嘴,笑得前仰後合。因為頭戴安全帽,又繫了個厚厚的格子圍巾,她多大歲數呢?五十歲或者是五十五歲,我一時猜不出她的實際年齡。

  還沒等吃完飯,外面的小工頭就喊開始幹活了,於是,她們一個個快速地離開大火爐,戴上帆布手套,分散到各自的崗位上。

  離開礦區,天已經大亮了,太陽透過林梢直瀉下來,一縷縷的光線,靜謐而和美。樹梢上,小鳥嘰嘰喳喳地唱著歌,跳著舞,寧靜而平安的一天,真好!

  廣播體操的高音喇叭,把我們帶進了天礦子弟學校。活波聰慧的孩子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正在太陽下做操。我站在高處,以遠處的大山為背景,俯瞰下面,拍了很多張照片。我知道,礦區,多虧這些“礦二代”,讓礦工和礦嫂的生活有了新的希望和夢想。

  課間休息20分鐘,一個身著黑衣,頭戴紅色髮夾的小姑娘跑到我身邊,緊接著,七八個女孩子聚攏過來,我問她們都到過哪裡遊玩,潛意識裡,我的腦海裡是希望她們說去過去過南昌、去過吉安,去過敦厚,可沒想到,她們你一句我一句,說自己最遠的地方是去過西區、東區、鐵林府等,我知道,他們說出的這些地名,都僅僅是天河煤礦礦區四周的名字,是他(她)們每日棲息的地方。

  沿著鐵軌的方向,我們一寸寸地離開了天河煤礦。遇者,不期而會也。也許,我和上面的這群特殊的陌生人,可能是“一生一會”;也許,時隔多年後,我會把他(她)們一個個地遺忘;也許,在各自的生活中,我們繼續掙扎,逆流而上,被不斷地推回,直至回到往昔的歲月裡……但我知道,用感恩的心,為身邊的這群陌生人點亮一盞燈,共同享受著溫馨的燈火,是一件很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