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離騷
朝代:先秦
作者:屈原
原文: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於孟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
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唯 通:惟)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昔三後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與菌桂兮,豈惟紉夫!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紂之猖披兮,夫惟捷徑以窘步。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餘身之殫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查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怒。
餘固知之為患兮,忍而不能捨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脩之故也。
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
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
餘既滋蘭之九兮,又樹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
忽馳騖以追逐兮,非餘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餘情其信以練要兮,長頷亦何傷。
木根以結兮,貫荔之落蕊。
矯菌桂以紉兮,索胡繩之。
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餘雖好修以兮,朝誶而夕替。
既替餘以兮,又申之以攬。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眾女嫉餘之眉兮,謠謂餘以善淫。
固時俗之工巧兮,規矩而改錯。
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
鬱邑餘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
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步餘馬於蘭皋兮,馳丘且焉止息。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
制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
高餘冠之岌岌兮,長餘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兮,唯昭質其猶未虧。
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
女之嬋媛兮,申申其予,曰:
「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而好修兮,紛獨有此節?
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
眾不可戶說兮,孰雲察餘之中情?
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獨而不予聽?
依前聖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茲。
濟、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詞:
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
不顧難以圖後兮,五子用失乎家。
羿淫遊以佚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亂流其鮮終兮,又貪夫家。
澆身被服強兮,縱慾而不忍。
日康娛而自忘兮,首用夫顛隕。
夏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兮,殷宗用而不長。
湯、而敬兮,周論道而莫差。
舉賢才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
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
夫維聖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
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餘身而危死兮,覽餘初其猶未悔。
不量鑿而正兮,固前修以。
曾餘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
攬茹以掩涕兮,沾餘襟之浪浪。
跪敷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虯以兮,埃風餘上徵。
朝發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和弭節兮,望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飲餘馬於咸池兮,總餘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
鸞皇為餘先戒兮,雷師告餘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
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
吾令帝開關兮,倚闔而望予。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
世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風而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吾遊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
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
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以結言兮,吾令修以為理。
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其難遷。
夕歸次於窮石兮,朝發乎盤。
保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遊。
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
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餘乃下。
望瑤臺之偃兮,見有之佚女。
吾令為媒兮,告餘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餘猶惡其巧。
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
鳳皇既受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
世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
閨中既以遠兮,哲王又不寤。
懷朕情而不發兮,餘焉能忍而與此終古?
索瓊茅以筳兮,命靈氛為餘佔之。
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豈惟是其有女?」
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
世幽昧以昡兮,孰雲察餘之善惡?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
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美之能當?
蘇糞壤以充兮,謂申其不芳。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懷而要之。
百神其備降兮,九疑繽其並迎。
皇其揚靈兮,告餘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之所同。
湯、而求合兮,摯、咎而能調。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築於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
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
甯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
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
恐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何瓊佩之偃兮,眾然而蔽之。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
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化而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餘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
委美以從俗兮,苟得列乎眾芳。
專以慢兮,又欲充夫佩。
既幹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
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
覽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
惟茲佩之可貴兮,委美而歷茲。
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
和排程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餘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
靈氛既告餘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
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以為。
為餘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
吾道夫崑崙兮,路修遠以周流。
揚雲霓之兮,鳴玉鸞之啾啾。
朝發於天津兮,夕餘至乎西極。
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
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路修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
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而並馳。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樂。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夫舊鄉。
僕伕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亂曰: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譯:
啊,我是你的遠代子孫,伯庸——是我先祖的光輝大名。
歲星在寅的那一年的正月庚寅,我從天上翩然降臨。
尊敬的先祖啊,仔細揣度我剛剛下凡的時辰和啼聲,透過占卜賜給了我相應的美名。
給我取的大名叫正則啊,給我取的別號叫靈均。
上天既賦予我這麼多內在的美質啊,又加之以我注意修養自己的品性。
我披著噴吐幽香的江離和白芷啊;又聯綴起秋蘭作為自己的佩巾。
光陰似箭,我惟恐抓不住這飛逝的時光,讓歲月來塑造我美好的心靈。
清晨,我浴著晨去拔取坡上的木蘭,傍晚,我揹著夕陽在洲畔採摘宿莽來潤德潤身。
太陽與月亮互相交迭,未嘗稍停,新春與金秋相互交替,永無止境。
想到樹上黃葉紛紛飄零,我害怕美人啊,您頭上也添上絲絲霜!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任用風華正茂的賢者,廢棄汙七八糟的小人?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改變已經過時的法度?
駕著龍馬,飛快地向前猛奔!來!我給你充當嚮導。沿著康莊大道走向幸福與光明。
憶往昔,我三代先王的德行是那麼完美精純,一叢叢芳草鮮花簇擁著他們。
那時節啊,花與桂樹層層相間,哪裡只是草與白芷散發芳芬?
哦!唐堯和虞舜是多麼正大光明,他們遵循著正道,向著光明邁進。
夏和商紂是多麼狂亂啊,只想走捷徑,抄小路,結果使自己走向困境。
那些黨人是這樣苟且偷安,他們一步步走向死衚衕而不思反省。
難道我擔心自己會遭受災禍?不,我擔心的是楚國的車駕將要覆傾!
急匆匆,我為王朝的復興前後奔波,希望跟上前代明王的腳印。
君主啊,你不能體察我的一片衷情,反而聽信讒言,對我大發雷霆。
我明明知道直諫忠會招災惹禍,但我怎麼能看著祖國沉淪!
我敢手指蒼天讓它給我作證,我對你完全是一片忠心!
你當初於我相約黃昏為佳期,為什麼卻中途改道變故?
想過去,你與我披肝瀝膽,定下約言,可後來,你卻另作打算,不記前情。
我和你分別並不感到難堪,傷心的是你胸無定見、反覆無常!
我曾經栽培了大片的春蘭,又種下了秋百來畝地面。
我還分塊種植了芍藥與揭車,將馬蹄香與白芷套種其間。
我真希望它們能夠綠葉成蔭、枝幹參天,到時候就可以收穫藏斂。
即使花兒謝了,那又有什麼悲傷,最痛心的是,眾多的香草已經發生了質變。
那些個黨人爭著貪利奪權,孜孜以求地追逐著功名利祿。
他們都猜忌著別人而原諒自己,彼此間勾心鬥角,相互嫉妒。
像他們那樣竭盡全力去爭權奪利,實在不是我內心所要追求的東西。
我覺得自己的老境將要漸漸到來,只擔心美好的名聲來不及樹立。
清晨,我吮吸著木蘭花上的墜露,傍晚,我餐食著菊花瓣上的蓓蕾。
只要內心是真正的美好而又精純,我就是長久地面黃肌瘦又有何可悲?
我用木蘭的根鬚把白芷上,再穿上帶著露珠的荔。
我用菌桂的嫩枝連綴起草,再絞起胡繩的一串串花蕊。
我是如此虔誠地效法古代的聖賢,絕非一般世俗之徒的穿戴。
我不能和今人志同道合,但卻心甘情願沐浴彭咸的遺輝。
我揩拭著辛酸的眼淚,聲聲長嘆,哀嘆人生的航道充滿了艱辛。
我只不過是潔身自好卻因此遭殃受累,早晨去進諫,到傍晚就遭譭棄!
他們毀壞了我草做的佩帶,我又拿芬芳的白芷花來代替。
這些都是我內心之所珍愛,叫我死九次我也絕不改悔!
我只怨君主啊你是這般無思無慮,始終是不能明察我的用心。
你周圍的侍女嫉妒我的姿容,於是造出百般謠言,說我妖豔狐媚!
那些貪圖利祿的小人本來就善於投機取巧,方圓和規矩他們可以全部拋棄。
追隨著邪惡,背棄了法度,競相以苟合求容作為處世準則。
我憂鬱煩悶,悵然失意,我困頓潦倒在這人妖顛倒的時期!
我寧願暴死而屍漂江河,也絕不和他們同流合汙,一氣。
哦,那鳳鳥怎麼能和家雀合群?自古以來本就這樣涇渭分明。
哪有圓孔可以安上方柄?哪有異路人能攜手同行!
我委屈著自己的心志,壓抑著自己的情感,暫且忍痛把譴責和恥辱一起擔承。
保持清白之志而死於忠貞之節,這本為歷代聖賢所贊稱!
我後悔,後悔我當初沒有看清前程,遲疑了一陣,我打算回頭轉身。
好在迷失方向還不算太遠,掉轉車頭,我依舊踏上原來的水驛山程。
我走馬在這長滿蘭草的水邊高地,我奔向那長有樹的山丘,暫且在此停息。
我既然進言不聽反而獲罪,倒不如退居草野,把我的舊服重整。
我裁剪碧綠的荷葉縫成上衣啊!又將潔白的蓮花綴成下裙。
沒人理解我,就讓他去大放詞吧!只要我內心是真正的鬱芳芬。
我把頭上的帽子加得高而又高啊,把佩帶加的很長很長。
芬芳與汙垢已經混雜在一起,唯獨我這光明潔白的本質未曾蒙受絲毫減損。
急匆匆我回過頭來縱目遠望,我要往東南西北觀光巡行。
我的佩飾如花團錦簇、五彩繽紛,噴吐出一陣陣令人心醉的幽香清芬。
人生各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喜愛,我卻獨獨愛好修潔,習以為常!
就算把我肢解了我也毫不悔改,難道我的心志會因誠創而變化?
哦!女她嘮嘮叨叨一聲聲把我指責,她說:
“因過於剛直而惹禍遭災,到頭來慘死在羽山你難道一無所聞?
你為什麼要時進忠言而又愛好修身,獨具這美好的一片冰心?
滿屋子已經堆滿了惡花穢草,唯獨你不願佩戴實在太天真。”
眾人不可能挨家挨戶去一一說明,又有誰會體察咱們的內心?
世人都在互相吹捧結黨營私,你為什麼連我的話半句都不願聽?
遵循著先聖的遺訓來修身厲行,現實的遭遇使我悲憤填!
我沿著湘江逆流而上,我要向大舜去陳說我的內心:
夏後從上天偷回《九辯》和《九歌》,到凡間縱情作樂恣意荒淫。
不居安思危預防後患,他的五個兒子終於失掉了民心!
后羿也愛好田獵,溺於遊樂,一味沉迷於射殺那些猛獸和珍禽。
本來淫亂之輩就少了有善終,他的國相寒殺了他,又和他的老婆成親!
寒之子過澆依仗自己健壯的體格,放縱情慾而不肯控制自己的獸性。
他每日裡尋歡作樂得意忘形,丟掉了自己的腦袋不自省。
夏經常違背正道,終於落得個亡國喪身。
殷紂把自己的忠良剁成肉醬,他的王位因此顛隕!
成湯和大都嚴明而又謹慎,周文武都任法而講仁。
他們都憑德才選用賢臣,遵守繩墨而不差毫分。
皇天啊!光明正大不存偏私偏愛,看見有德的人就設法讓他成為輔弼之臣。
只有那德行高邁的聖人賢哲,方才讓他享有天子那樣的尊稱!
回顧前王而又觀省後代,再仔細考察天下的民情。
不曾有過不義的人可以重用,不曾有過不善的事可以推行。
即使死神已經向我步步逼近,回想起初衷我也毫無悔恨。
怎能將方塞進圓孔啊,古代的賢者正因此而碎骨粉身!
我泣不成聲啊滿心悲傷,哀嘆自己是這樣生不逢辰。
拔一把柔軟的草揩拭眼淚,眼淚漣漣沾溼了我的衣襟。
我跪在鋪開的衣襟上傾訴衷腸,中正之道在我心中閃亮。
鳳凰為車,白龍為馬,御著那飄忽的長風我飛向天上。
清晨,我從那南方的蒼梧之野起程,傍晚,我到崑崙山下的懸圃卸妝。
我本想在靈瑣停留片刻,無奈太陽下沉,暮色蒼茫。
我叫那日御和按節徐行,不要急急地馳向山畔。
前面的路程遙遠而又漫長,我要上天下地到處去尋覓心中的太陽。
我讓龍馬在咸池痛飲瓊漿,我把馬韁在扶桑樹上。
折幾枝若木去拂試日邊的陰,我暫且在這裡休息徜徉。
我派月神在前面充當嚮導,讓風神在後面緊緊跟上。
鸞鳥與鳳凰為我在前面警戒開道,雷師卻說還沒有安排停當。
我命令鳳鳥展翅飛騰啊!日以繼夜地向九天翱翔。
旋風啊積聚著力量!率領著雲霓向我迎上。
雲霓越聚越多啊忽離忽合,五光十色上下左右飄浮蕩漾。
我叫守衛把天門開啟,他卻靠著天門衝著我望望。
這時候日色已經昏暗,我扭結著幽蘭久久地在那裡盤桓。
這世道是一片渾濁,總愛嫉妒他人之才,掩蓋他人之長。
拂曉,我度過崑崙山下的白水,把龍馬在風山上。
舉目四望我眼淚,傷心這高山上竟沒有美妙的女郎。
匆匆地,我游到了東方的春宮,折下玉樹瓊枝插在我這蘭佩上。
趁著這瑤花還未凋謝,我要到下界送給心愛的女郎。
我咐豐隆駕起彩雲,去尋找宓妃幽靜的門巷。
我解下蘭佩寄託自己的一片深情,請那修當我的紅娘。
宓妃她開始對我還若即若離,突然間卻對我冷若冰霜。
晚上她到窮石同后羿消夜,清晨她卻在磐河把頭髮梳晾。
她自矜貌美,滿臉高傲,整天在外縱情放蕩。
即使她的確長得很美,可待人實在太沒修養,我只好放棄她另謀新歡。
我周遊了九,觀察了八荒,回到了熙熙攘攘的`下方。
望見高聳華麗的玉臺,看見了有氏的美女簡狄,她真是舉世無雙。
我託鳥為我說謀,它卻撒謊說簡狄不良。
那雄斑一邊飛翔一邊高叫,我想託它又嫌它更不端莊。
我的心裡躊躇而又狐疑,想自己親往又覺得不好向她啟齒開腔。
雖然鳳凰已經為我送去了聘禮,我又怕帝的我搶先爭強。
我想到遠方棲身又怕沒有容身的地方,只好在此到處逍遙,隨處飄蕩。
趁著少康尚未成家,留下了有虞氏兩位美麗的姑娘。
一想到使者這般軟弱,媒人這樣笨拙,我真怕他傳達不了自己的九曲衷腸。
這世道實在太混濁,總喜歡掩蓋美德,嫉妒賢良。
那王室的內宮是如此幽深,你明智的君王又始終不肯醒來端詳。
滿懷著忠貞之情卻又不能對你面講,我怎能忍受痛苦的折磨,直到老死。
我將靈草與竹枝取來占卜,請靈氛為我解釋疑團。
他說:“郎才女貌一定會結成眷屬,哪有真正的美人沒人喜歡。
你想想九州是這樣遼闊廣大,難道只有這裡才有雲玉顏?
快遠走高飛,別遲疑掛牽,誰個求美會將你丟在一邊?
這世上哪裡沒有芳草鮮花,你為什麼一定要戀著自己的家園?”
這兒世道黑暗,人妖顛倒,有誰能辨別出邪惡與良善?
人們的好惡本來就各不相同,只是那些黨人總是與世人相反,
他們戶戶都將惡草系滿腰間,反而說幽香的蘭草不可佩在身邊。
香花惡草他們都不會鑑別,那美玉他們又怎能正確評判?
他們將汙土填滿自己的佩,反而說大花並不香豔。
我想聽從靈氛的卦辭,可心裡卻猶豫而狐疑。
今晚巫咸將要從天上降臨,我懷著花祭米去求伊。
啊!天上諸神遮天蔽日齊降,九山上的眾神紛紛前來迎之。
他們靈光閃閃地顯示著神異,那巫咸又告訴我將要大吉大利。
他說:“你應該努力上下求索,按照原則去選擇意氣相同的同志。
夏商湯都嚴正地選拔賢才,皋陶和伊尹因此能做他們的輔弼。
只要你真正愛好修潔,又何必到處去求人託媒。
傅說曾經在傅巖做過泥木工,武丁重用他而不生疑。
姜太公在朝歌操過屠刀,遇上週文王就大展才氣。
甯戚放牛時引吭高歌,齊桓公聽了把他看作國家的柱石。
趁你年華還未衰老,施展才華還有大好的時機。
當心那伯勞鳥叫得太早,使得百草從此失去了芳菲。”
為什麼我的玉佩如此美豔,人們卻要故意將它的光輝遮掩?
這些小人真是不能信賴,擔心他們會出於嫉妒而將玉佩折斷!
時世紛亂而且變化無常啊,我怎能在這裡久久流連。
蘭與芷都消盡了芬芳,荃與都化為了草,
為什麼過去那些香草,今日竟變成了蒿艾而不鮮?
難道會有別的緣因可找?都只怪他們自己沒有勤加鍛鍊。
我本以為幽蘭可以依靠,誰知他也虛有芳顏。
拋棄了自己的美質而隨俗浮沉,苟且地列入這眾芳之班!
花謅上傲下自有一套,茱也想鑽進香裡面。
他們既然只會拼命地鑽營,又怎能望它們保持美質不變?
這些世俗之徒本就趨炎附勢,又有誰能在這惡劣的氛圍中不受汙染!
香和蘭草已經完全腐臭,更何怪那揭車與江離都已改觀!
只有我這玉佩最為可貴,人們拋棄了它的美質,而它卻堅定自己的冰清玉潔!
它鬱勃盛,清香四溢,直到如今還未曾有絲毫變換!
保持著沖和的態度,歡愉的心態,我姑且再四處神遊去尋找理想的女伴。
趁著這佩飾還閃耀著的光輝,我要去天地四方再一一觀光。
靈氛已告知我卜佔吉祥,選定好日子我將再出走四方。
我折下瓊枝作為珍餚啊,又好玉屑作為乾糧。
騰飛的神龍啊,是我乘車的坐騎,我的車馬,又用美玉和象牙裝。
我怎能跟這些黨人混在一起,飄然遠逝,我要去創造自己的輝煌。
我將行程轉向西方的崑崙,道路遙遠而又曲彎,
滿天雲霓像彩旗飄揚在九天,玉製的車鈴,發出鏗鏘的音響。
早晨我從天河的渡口出發,黃昏我到西天徜徉。
鳳凰的彩翎接連著彩旗,高飛在雲天任意翱翔。
轉眼間我來到這一片流沙,沿著赤水河我又從容盤桓。
我指揮蛟龍在渡口搭起橋樑,叫西皇幫助我涉過這赤水急灘。
行程如此遙遠,天路這般艱難,我叫隨從的車隊侍候兩旁。
過不周山巒,我們向左拐彎,那浩的西海才叫人神往。
我們成千的車輛列著隊伍,玉製的車輪在隆隆地轟響。
每輛車駕著幾條蜿蜒的神龍,車上的雲旗啊飄揚在雲端。
控制著滿腔的興奮,我的心如奔馬,馳向遠方。
演奏著《九歌》,舞起了《九韶》,我要盡情地歡樂和歌唱。
上升啊,翱翔,我剛剛升上燦爛的天宇,猛回頭卻望見了熟悉的故鄉。
啊,我的僕人悲泣,我的馬兒旁徨,它蜷曲著身子,頻頻回首,不肯再在茫茫的穹蒼……
尾聲唱道:
算了吧!國家缺少忠良沒人理解我,又何必深深地懷戀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