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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騷》文學賞析

《離騷》文學賞析

  《離騷》中的方言除了少數動詞、名詞外,多是一些最能表達喜怒哀樂愁的感情的語氣詞。屈原是楚人說楚語,《離騷》又是充滿感情的抒情詩。

  屈原是詩國的一顆巨星,遠在眾星之前,它出現在我國詩歌史上,成為無數後繼者所仰慕的風範。他的不朽之作──《離騷》,震古爍今,千百年來深深地震撼著人們的心靈,成為我國詩歌史以至世界詩史上,最為激動人心而具有“永久的魅力”的篇章。

  偉大、優秀的藝術,自有其永恆的生命力,自是美的無盡藏。歌德說:“優秀的作品無論你怎樣探測它,都是探不到底的。”是的,多少年來人們讀《離騷》,人們認識它,分析它,開掘它,只要是一個態度嚴肅者,真正的渴求者,似乎都不曾空手而返過。它給人以“真”的啟迪,“善”的激勵,“美”的享受。它是那樣完美而豐富,古老而常新,“逸響偉辭,卓絕一世”,“衣被詞人,非一代也。”

  “離騷者,猶離憂也”,這是司馬遷對《離騷》題義的解釋。“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這是他對詩篇創作動力的說明,也是對長詩《離騷》感情基調的詮釋。屈原為了振興邦國,實行“美政”,“竭忠盡智,以事其君”,但卻“信而見疑,忠而被謗”,遭讒遠逝。他滿懷“存君興國”之志,卻喚不醒昏庸之主,眼看楚國兵挫地削,危亡無日,自己卻竟被疏失位,救國無門。這對於一位憂國憂民的愛國志士來說,能無怨乎?詩中有云:“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又云:“曾歔欷餘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茹蕙以掩涕兮,霑餘襟之浪浪”,最後說:“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離騷》正是詩人蘊藏著滿腔愛國激情,飽含著血淚寫成的一首悲傷怨憤之歌,讀之令人摧肝裂膽,撼人心魄。

  《離騷》一詩素稱難讀,這除了南楚的方言、歷史、神話、風物帶來的某些理解上的障礙之外,主要由於全詩感情迴環激盪,反反覆覆,脈絡不易掌握。誠然,《離騷》是一首規模宏偉的長詩,凡二千四百七十七言,三百七十三句(從洪氏說刪去“曰黃昏以為期,恙中道而改路”二句),它既是一首自敘傳性的長篇政治抒情詩,而又帶有某些神話色彩和事件敘寫以及情節因素。因此,對於《離騷》一詩,我們只有首先從整體上進行把握,才有可能深入到它的思想、藝術深處,發掘出它深邃的思想和偉大的藝術創造。

  長詩《離騷》,敘寫了詩人自己的某些生平經歷,從而說它帶有自敘傳的性質,但它又具有大量的超現實的描寫,在自我形象中滲入了濃重的神話因素。詩中的構思,具有某些情節性,但也並非是客觀的、真實生活經歷的敘寫,而完全是主觀想象的飛騰。這一切都說明長詩《離騷》是一篇浪漫主義的抒情之作,而不像有人所理解的那樣是一篇自傳體的敘事詩。也就是說我們讀長詩《離騷》,特別應該把握的是它的“情”,是詩人內心世界活動的起伏,以至由此而展開的全部豐富性和貫穿於全詩的藝術特質。

  貫穿於《離騷》長詩中的“情”,即司馬遷所說的“怨”情,更確切地說就是一股忠怨之情。詩人身處戰國時期新舊交替的激烈變化時代,他的父母之邦,他所熱愛的祖國,原本是一個強大富庶的國家,在群雄並峙之中,曾居於盟主地位,有著統一天下的諸多條件。但自楚悼王變法失敗以後,國政受舊貴族的把持,日非一日。至屈原所生活的懷王時期,由於內政不修,外有強秦壓境,已處於岌岌可危的地步。屈原是一位“博聞強志,明於治亂”的政治家,是一位有理想、有遠見和剛正不阿的愛國志士。他出於對祖國命運的擔憂,滿懷忠貞之志,企圖革新政治,振興楚國。但他的一片赤忠之心,卻得不到理解。最初他曾一度受到楚王的信任,擔任左徒要職,推行新政;誰料正當他忠心耿耿,報效祖國之際,卻因為觸犯了舊貴族的利益,而謠諑蜂起。“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群小逞技,而楚王不察,竟遭讒見疏。他怨忿楚王之“數化”,“不寤”;怨忿“黨人”之“貪婪”、“工巧”,怨忿“眾芳”之“蕪穢”、變節、墮落。最使他感到哀傷怨忿的,是他目睹祖國的日趨危亡,而自己卻被剝奪了報效祖國的機會,“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閨中既已邃遠兮,哲王又不寤”。做為一個“忠而被謗”,愛國獲罪,眼看祖國瀕臨險境而又“救國無門”的人,該是有怎樣的一種激怨之情啊!於是詩人的感情猶如火山爆發,迸射而出,鑄就這篇積忿幽深、摧人肝膽的長篇詩作──《離騷》。

  忠怨之情是長詩《離騷》的一條主線,而從全詩結構上看,則可以分為兩大層次,即從開篇到“豈餘心之可懲”,可以視為詩篇的前半部分,這一部分主要寫詩人矢志報國,高潔自守所遇到的矛盾和不公正的待遇,充分表現了抒情主人公與楚國黑暗現實的衝突;從女嬃的責難至篇末,則主要寫詩人遭到迫害以後,繼續求索的精神和所引動起來的內心衝突,以至於最後的抉擇。從藝術手法來說,前半部分雖然也有藝術誇張,並運用了許多象徵手法,但基本上是詩人現實生活的經歷,是實寫;而後半部分,則主要把熾烈的感情化為超現實的想象,表現了詩人的心路歷程,表現了一個苦悶的靈魂,上天下地的求索精神,是虛寫。

  掌握了長詩《離騷》這一結構層次,我們再來具體分析一下它的內在邏輯,亦即詩篇中抒情主人公的思想感情軌跡,以及起伏於全詩中的細微的心理描寫。

  長詩《離騷》的開端就是很奇特的。詩人首先以十分莊重而自矜的口吻,自敘了高貴的出身,奇異的生日,以及由於父親對自己莫大期望而賜予的“美名”。前人分析說:“首溯其本及始生之月日而命名命字,鄭重之體也。”(清顧天成《離騷解》)誠然,開篇起始的八句,感情是很肅穆的,含蘊是深邃的。他強調自己與楚王同宗共祖(“帝高陽之苗裔”),意在表明自己對楚國的興亡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同時也為他的至死不能去國埋下了伏線。他自道奇異的生辰,美好的名字,也正是在表現他的尊貴不凡和具有崇高的理想。“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正則,正道直行,嚴於律己;靈均,稟賦良善,公平均一。這是親人對他的期望,也是他一生所恪守的信條。總之,這起始的八句,就為他一生的自尊自重自愛(“忽馳騖以追逐兮,非餘心之所急”,“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定下了基調。接著詩人表白了自己的品德、才能和理想,並以萬分急迫的心情表達了自己獻身君國的願望。

  “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這是對自己的。他擔心時光飛逝,自己為國家做不成事業。因此他不滿足於先天的“內美”,還“重之以修能”,朝夕充實、提高自己,以便奉獻於祖國。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這是對楚王(“美人”)。他擔心楚王不能及時奮進,耽誤了楚國的前途。兩個“恐”字,充分表達了詩人對國事的危機感,特別是詩人為祖國的前途而焦慮,為祖國的命運而擔憂的急迫心情。他寄希望於楚王,他勸導楚王“撫壯而棄穢”,願為楚王“導夫先路”,希望日益衰敗的楚國,重新振興,恢復到開國盛世的那種局面:

  “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但詩人的這一片赤忠之心,卻並沒有得到應有的理解和支援。相反的卻因觸犯了守舊貴族的利益,而招來了重重的打擊和迫害。詩篇展現了楚國社會的一片令人窒息,令人憤慨的圖景。楚王昏庸不察,信讒多變(“荃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怒”,“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群芳”(培植的人才)隨風轉舵,墮落變質(“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朝廷群小“貪婪”、“嫉妒”,蔽美稱惡,無所不為。黑暗的現實構成了“歷史的必然要求”與詩人的愛國理想“不可能實現”的悲劇性的衝突。詩人於是感到苦悶、孤獨、憤懣,以至強烈的失望。但詩人是堅決不屈服的,在詩篇中他反覆申說了對自己的理想、信念和人格操守至死而不悔的決心:“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詩人是要誓死堅持自己的理想和信仰,誓死保持自己人格的清白的。

  但長詩並未就此結束,黑暗的現實,巨大的苦悶,迫使詩人由現實進入幻境。“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從而全詩轉入了第二部分。

  堅貞的靈魂需要戰勝誘惑。與常人一樣,在失敗的極端痛苦中,詩人的內心矛盾也是激烈的。在自己的理想不被理解,而且慘遭迫害的情況下,還應不應該堅持自己的原則和永無反悔的態度?在不被自己的祖國所容的情況下,應不應出走遠逝,到他國尋求知音,展示自己的才能抱負?詩人透過女嬃、巫咸、靈氛這些虛構的人物,以及他們的勸說,把自己的內心衝突和抉擇形象化了,從而向我們展示出了一顆經過煉獄的考驗,而更加潔白無疵的偉大的靈魂。

  女嬃用“婞直以亡身”的歷史悲劇來規勸他,勸他放棄執守,與世浮沉。這與詩人“依前聖以執中”的堅持真理的態度是矛盾的,實際也是對詩人既往鬥爭生活的否定。這一內心衝突是激烈的。這個矛盾怎樣解決呢?他需要歷史的反思,需要公平的仲裁。於是他借“就重華而陳詞”,重溫了夏、商、周曆代的興亡史,並以壯烈的心情回顧了前朝那些為正義而鬥爭者的命運。這種再認識不僅增強了他原有的信仰和信念,同時更激發起他繼續奮鬥的勇氣和寧死不悔的壯烈胸懷:

  “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餘身而危死兮,覽餘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戰勝了世俗的`誘惑,他的內心世界得到了暫時的平衡。於是他在新的認識的基礎上,滿懷激情地進行了新的“求索”。這樣,詩篇又展現了一個再生的靈魂為實現理想而頑強追求的動人情境。詩中寫他不顧天高路遠,駕飛龍,歷崑崙,渡白水,登閬風,遊春宮,上叩天門,下求佚女,他在求索什麼呢?他要喚醒楚王,他要挽救國運,他要尋求再次能有獻身於祖國事業的機會。但楚國的現實太黑暗了,他遭到了冷遇,受到了戲弄,結果以困頓、失望而告終:

  “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已邃遠兮,哲王又不寤。”詩人完全陷入到絕望的悲哀之中:“懷朕情而不發兮,餘焉能忍與此終古!”詩人本是把自己的命運完全與祖國貼在一起的,他赤忠為國,但卻“方正而不容”,那麼他還有什麼出路呢?出路是有的,那就是去國遠逝,去求得自身安全和前途。這無論從當時“楚材晉用”的風習上看,還是從詩人主觀的才能和現實處境上看,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了。於是出現了第二、第三個誘惑。

  “索藑茅以筳兮,命靈氛為餘佔之”。

  佔之的結果是告訴他在楚國已無出路可言,勸他離開是非顛倒的楚國,去尋求自己的前途。“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但做出這樣抉擇對詩人來說畢竟是太重大了,使他“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於是又出現了巫咸的勸說,巫咸不但同樣勸他出走,而且還以歷史上賢才得遇明主的事例,啟發他趁年華未晚而急於成行:“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恐鵜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女嬃的忠告,靈氛的勸說,巫咸的敦促,既代表了當時的世俗人情之見,無疑也是詩人在極度彷徨苦悶中內心衝突的外現,也就是堅定或動搖兩種思想鬥爭的形象化。屈原要把自己思想感情考驗得更堅定,就得透過這種種誘惑。於是在詩中詩人假設自己姑且聽從靈氛的勸告,“吾將遠逝以自疏”,決心去國遠遊。可是正當他駕飛龍,乘瑤車,奏《九歌》、舞《韶》舞,在天空翱翔行進的時候,忽然看到了自己的故鄉楚國。也就是看來一切矛盾、衝突行將結束的時候,一切又都重新開始:是就此遠離開這黑暗的已無希望的祖國呢,抑是仍無希望地留下來?詩人深沉的愛國情志再次佔了上風,“僕伕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詩人終於還是留了下來。他明知道楚國的現實是那麼黑暗,政治風浪是那麼險惡,實際上他也吃盡了苦頭,但他不能離開他災難深重的祖國,哪怕是出於幻想也不能離開。這樣,詩人又從幻想被逼入現實,悲劇性的衝突不可逆轉地引匯出悲劇性的結局。他熱愛楚國,但楚王誤解他,不能用他,楚國的群小又兇狠地迫害他;他想離開楚國,這又與他深厚的愛國感情不能相容。最後,只能用死來殉他的理想了: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體現著“歷史的必然要求”的光輝理想被扼殺了,這是詩人屈原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屈原是在我國文學史上出現的第一個偉大的愛國者,他用自己生命所譜寫的詩篇,如日月經天,光照後世,成為我們民族的偉大精神財富而萬世永存。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偉大的藝術是一個美的無盡藏,長詩《離騷》更確乎如此。我們讀長詩《離騷》是感到那樣的驚心動魄,那樣的仰之彌高,它有著怎樣的美的內含呢?

  首先,就是它具有由莊嚴而偉大的思想帶來的無比光輝的崇高美。進步的政治理想,深厚的愛國主義激情,莊嚴的歷史使命感,以及悲壯的獻身精神,這就構成了詩人無比崇高的美的人格,光輝耀目的美的形象。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要是一個人的全部人格,全部生活都奉獻給一種道德追求,要是他擁有這樣的力量,一切其他的人在這方面和這個人相比起來都顯得渺小的時候,那我們在這個人身上就看到崇高的善。”是的,我們在長詩《離騷》中正是可以看到這種完美而崇高的形象,他的高尚的追求,潔白的人格,堅貞的操守,使圍繞在他周圍的那些貪婪、偏私、庸俗,以致邪惡的人群,顯得是那麼渺小而又卑瑣,而詩人的人格和形象卻是峻潔而高大的:

  “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