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作品《書》
從前的人喜歡誇耀門第,縱不必家世貴顯,至少也要是書香人家才能算是相當的門望。書而曰香,蓋亦有說。從前的書,所用紙張不外毛邊連史之類,加上松煙油墨,天長日久密不通風自然生出一股氣味,似沉檀非沉檀,更不是桂蘭薰,並不沁人脾胃,亦不特別觸鼻,無以名之名之曰書香。書齋門窗緊閉,乍一進去,書香特別濃,以後也就不大覺得。現代的西裝書,紙墨不同,好像有一股煤油味,不好說是書香了。
不管香不香,開卷總是有益。所以世界上有那麼多有書癖的人,讀書種子是不會斷絕的。買書就是一樂,舊日北平琉璃廠隆福寺街的書肆最是誘人,你邁進門去向櫃檯上的夥計點點頭便直趨後堂,掌櫃的出門迎客,分賓主落座,慢慢的談生意。不要小那位書賈,關於目錄版本之學他可能比你精。搜訪圖書的任務,他代你負擔,只要他摸清楚了你的路數,一有所獲立刻專人把樣函送到府上,合意留下看,不合意他拿走,和和氣氣,書價麼,過節再說。在這樣情形之下,一個讀書人很難不染上“書淫”的毛病,等到四面卷軸盈滿,連坐的地方都不容易勻讓出來,那時候便可以顧盼自雄,酸溜溜的自嘆“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現代我們買書比較方便,但是搜訪的'樂趣,搜訪而偶有所獲的快感,都相當的減少了。擠在書肆裡瀏覽圖書,本來應該是像牛吃嫩草,不慌不忙的,可是若有店夥眼睛緊盯著你,生怕你是一名雅賊,你也就不會怎樣的從容,還是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好些,更有些書不裁毛邊,乾脆拒絕閱。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曰:‘我曬書’。”(見《世說新語》)郝先生滿腹詩書,曬書和日光浴不妨同時舉行。恐怕那時候的書在數量上也比較少,可以裝進肚裡去。司馬溫公也是很愛惜書的,他告誡兒子說:“吾每歲以上伏及重陽間視天氣晴明日,即淨几案於當日所,側群書其上以曬其腦。所以年月雖深,從不損動。”書腦即是書的裝訂之處,頁之處則曰書口。司馬溫公看書也有考究,他說:“至於啟卷,必先几案潔淨,藉以茵褥,然後端坐看之。或欲行看,即承以方版,未曾敢空手捧之,非惟手汙漬及,亦慮觸動其腦。每至看竟一版,即側右手大指面襯其沿,隨覆以次指面,而夾過,故得不至揉熟其紙。每見汝輩多以指爪起,甚非吾意。”(見《宋類鈔》)我們如今的圖書不這樣名貴,並且裝訂技術進步,不像宋朝的“蝴蝶裝”那樣的嬌嫩,但是讀書人通常還是愛惜他的書,新書到手先裹上一個包皮,要曬,要揩,要保管。我也看見過名副其實的收藏家,愛書愛到根本不去讀它的程度,中國書則錦函牙籤,外國書則皮面金字,置櫃櫥,滿室琳琅,真好像是琅?NFEB2福地,書變成了陳設,古董。
有人說:“借書一痴,還書一痴。”有人分得更細:“借書一痴,惜書二痴,索書三痴,還書四痴。”大都是有感於書之有借無還。書也應該深藏若虛,不可慢藏誨盜。最可惱的是全書一套借去一本,久假不歸,全書成了殘本。明人謝肇?NFEB9編《五雜俎》,記載一位“虞參政藏書數萬卷,貯之一樓,在池中央,小木為?NFEBA,夜則去之。榜其門曰:‘樓不延客,書不借人。’”這倒是好辦法,可惜一般人難得有此裝置。
讀書樂,所以有人一卷在手往往廢寢忘食。但是也有人一看見書就哈欠連連,以看書為最好的治療失眠的方法。黃庭堅說:“人不讀書,則塵俗生其間,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則語言無味。”這也要看所讀的是些什麼書。如果讀的盡是一些猥褻的東西,其人如何能有書卷氣之可言?宋真宗皇帝的勸學文,實在令人難以入耳:“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不過是把書當做敲門磚以遂平生之志,勤讀六經,考場求售而已。十載寒窗,其中只是苦,而且吃盡苦中苦,未必就能進入佳境。倒是英國十九世紀羅斯金,在他的《芝麻與白百合》第一講裡,勸人讀書尚友古人,那一番道理不失雅人深致。古聖先賢,成群的名世的作家,一年四季的排起隊來立在書架上面等候你來點喚,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行吟澤畔的屈大夫,一邀就到;飯顆山頭的李白、杜甫也會聯袂而來;想看外國戲,環球劇院的拿手好戲都隨時承接堂會;亞里士多德可以把他逍遙廊下的講詞對你重述一遍。這真是讀書樂。
我們國內某一處的人最好賭博,所以諱言書,因為書與輸同音,讀書曰讀勝。基於同一理由,許多地方的賭桌旁邊忌人在身後讀書。人生如博弈,全副精神去應付,還未必能操勝算。如果沾染上書癖,勢必呆頭呆腦,變成書呆,這樣的人在人生的戰場之上怎能不大敗虧輸?所以我們要鑽書窟,也還要從書窟裡鑽出來。朱晦庵有句:“書冊埋頭何日了,不知拋卻去尋春。”是見道語,也是老實話。
【拓展】:
人物生平
1915年梁實秋考入清華學校。在該校高等科求學期間開始寫作。
1920年9月於《清華週刊》增刊第6期發表第一篇譯小說《藥商的妻》。1921年5月28日於《晨報》第7版發表第一篇散文詩《荷水池畔》。
1923年8月畢業後赴美國科羅拉多州科羅拉多學院(Colorado College)留學。
1924年到上海編輯《時事新報》副刊《青光》,同時與張九合編《苦茶》雜誌。不久任暨南大學教授。
1925年任中國海洋大學第一任外國語學院系主任。
1926年回國任教於國立東南大學。
1927年春胡適、徐志、聞一多等人創辦新月書店,次年又創辦《新月》月刊。
1930年在當年7月,南京政府教育部決定改國立青島大學為國立山東大學,並於1930年9月30日正式任命楊振聲為國立山東大學(原國立青島大學)校長。楊振聲便邀請梁實秋(包括聞一多、梁實秋、張、洪深、李達、老舍、遊國恩、沈從文、吳伯簫、蕭滌非、丁西林、童第周、王普、博、王恆守、任之恭、王昌、王統照等一大批知名學者)到山東大學任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長(當時江青在國立青島大學(即山東大學)圖書館做管理員)。1932年到天津編《益世報》副刊《文學週刊》。
1934年應聘任北京大學研究教授兼外文系主任。
1935年秋創辦《自由評論》,先後主編過《世界日報》副刊《學文》和《北平晨報》副刊《文藝》。
1937年“七七事變”後離家獨身到後方。
1938年抗戰開始,梁實秋在重慶主持《中央日報·平明副刊》。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國民政府教育部小學教科書組主任,國立編譯館譯委員會主任委員。抗戰後回任北平師大教授。
1949年到臺灣,任臺灣師範學院(後改師範大學)英語系教授,後兼系主任,再後又兼文學院長。
1961年起專任師大英語研究所教授。1966年退休。曾攜妻子游美,在美臺兩地輪流居住,其妻辭世後重返臺灣。
1975年同韓菁清結婚。
1987年11月3日病逝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