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與王昭君的“人鬼未了情”
白居易的詩歌題材廣泛,形式多樣,語言平易通俗,有“詩魔”和“詩王”之稱。
他把她藏在心底,藏在他精神的家園。每隔一段時間,他會很想她,想她了就會約了她說話。他沒有任何其它的雜念,只是想對她傾訴。他是誰?唐朝著名詩人白居易是也;她是誰?西漢元帝后宮美眉、和親達人王昭君是也。他們兩人雖然不能生於同一時代,卻演繹過一段世間罕見的“人鬼未了情”。
少年時代的第一次“約會”:輕柔的安慰,如同靜靜的一株百合,在午夜裡,一點一點入了他的心。
白居易出生在動盪不安的中唐初年,“安史之亂”遺禍末了。“五六歲始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歲解讀詩,十五能屬文。”“居易幼聰慧絕人。”“十五六始知有進士”,從此找到了學習目的和奮鬥目標,找到了讀書人的出路。然而,一直到二十九歲才進士及第,其間十多年顛沛流離與懷才不遇是他最不能承受之重。
十七歲那一年,白居易找到了自己的夢中情人--王昭君,從此他心裡有了牽掛,淡而綿長的,是微微微的甜蜜的醉。
這一年,他們“約會”了,他為她寫下了二首同名詩。其一:“滿面胡沙滿鬢風,眉銷殘黛臉銷紅。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卻是畫圖中。”其二:“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
在詩中,白居易用的是王昭君的口吻,訴說自己的困頓與希望:眼前雖然“愁苦辛勤憔悴盡”,未必就沒有“黃金贖蛾眉”的那一天。王昭君似乎在安慰白居易,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早點睡吧,別想太多,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白居易陡然覺得全身心都放鬆了,是那種卸下千斤重擔般的輕鬆。
初入官場的第二次“約會”:《青塚》旁灑一掬清淚,你可曾聽見我的.傾訴?
經多方奔走,與“口舌成瘡、手肘成胝”的苦學,白居易在二十九歲時終於被君王“贖回”。公元八0八年,除左拾遺,雖位在八品,卻是皇帝的近臣,有了施展才華、參與政事的用武之地。他在《初授拾遺獻書》中說:“授官以來,僅將十日,食不知味,寢不遑安,惟思粉身以答殊寵”。詩人對君王抱著幻想,以為自己的“兼濟天下”的理想可以實現。兩年來,“位不足惜,恩不忍負,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庭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 因而使“權豪遺近者相目變色”,“執政柄者扼腕”、“握軍要者切齒”。足見白居易在朝中處境之艱難,他也看到了自己命運的危機。
約在做拾遺的後期,他第二次與王昭君“約會”了。這一次,白居易是敘述傾訴者,王昭君只是靜靜地傾聽,體貼如冬夜裡的一杯曖茶。
白居易為此寫下《青塚》一首:“上有飢雁號,下有枯蓬走。茫茫邊雪裡,一掬沙培婁(土字旁)。傳是昭君墓,埋閉蛾眉久。凝脂化為泥,鉛黛復何有。唯有陰怨氣,時生墳左右。鬱郁如苦霧,不隨骨銷朽。婦人無他才,榮枯系妍否。何乃明妃命,獨懸畫工手?丹青一詿誤,白黑相糾紛。逐使君眼中,西施作嫫姆。同儕傾寵幸,異類為配偶。禍福安可知,美顏不如醜。何言一時事,可戒千年後。特報後來姝,不須倚眉首。無辭插荊釵,嫁作貧家婦。不見青塚上,行人為澆酒。”
透過作者的敘述和議論,用昭君沉怨千古的悲劇,給我們展示了一個涉世者的悲劇。“埋閉蛾眉久”透露了詩人對王昭君的同情與婉惜,“何乃明妃命,獨懸畫工手”,表示了詩人對畫工對權臣的不滿,“禍福安可知,美顏不如醜”的議論,反映了現實官場的黑暗。作者所引出的勸世不為的結論,表現了詩人在現實面前無可奈何的苦悶心理,實質上是對統治者失望的表現,這種思想深深地烙上了老莊的印記。
老實說,白居易在這首詩中流露出的心情的複雜的,頹廢、消極、失望、不平等等皆有,“鬱郁如苦霧”的淚眼中,王昭君似乎在他的想像裡繁盛,天簌一般地傾聽著他的牢騷,她不會刨根問底地探尋他發洩的緣由,也不會嘲笑他的孩子氣,她只是在傾聽。
元和十年秋,厄運終於落到了白居易頭上,於是,就有了第三次“約會”。
在《與楊虞卿書》中記載較詳細:“去年六月(指元和十年六月)盜殺右丞相於通衢中,迸血髓,磔發肉,所不忍道。合朝震驚,不知所云。僕以為書籍以來,未有此事。國辱臣死,此其時耶!苟有所見,雖畎之臣,不當默默,況在班列,而能勝其痛憤耶?故武相之氣平明絕,僕之書奏日午入。兩日之內,滿城知之,其不與者,或誣以偽言,或誣以非語。且浩浩者,不酌時事之大小,與僕言當否,皆曰:‘丞郎、給事,諫官,御史尚未論請,而贊善大夫何反憂國之甚也?’”權臣們借這一由頭,織羅“有傷明教”的罪名,終於將他貶為江州司馬。
到江州後,他寫了一首《昭君怨》記錄“約會”過程:“明妃風貌最娉婷,合在椒房應四星。只得當年備宮掖,何曾專夜奉幃屏。見疏從道速圖畫,知屈那教配虜庭。自是君恩薄如紙,何經一向恨丹青。”在詩中,他向王昭君完全敞開了心扉,明為寫明妃,實質說自己,談理想,論現實,表義憤,展膽量,特別是“君恩薄如紙”一句,認識上有了巨大的飛躍,說明白居易的思想在發展變化,他的這種見解在前人的詠昭君詩中是難得一見的。從這種意義上說,這首《昭君怨》不僅是白居易詠王昭君最光輝的一篇,而且是所有詩人詠王昭君詩中最光輝的一篇。
在這次“約會”中,王昭君已完全成了白居易的紅顏知己,是冰肌雪骨一般的妙人,她將永遠如同一樹花似的,在白居易的思緒裡總也開不完。
第四次“約會”:是近距離的探望,聽她淺淺的笑聲、淺淺的話語,審美情趣驟變。
白居易三年江州司馬任滿,升忠州剌史,途經昭君村,他的夢便再沒有離開過,他將自己寄存在這個村莊裡。他在《過昭君村》裡這樣寫道:“靈珠產無種, 彩雲出無根;亦如彼殊子, 生此遐陋村。至麗物難掩, 遽選入君門;獨美眾所嫉, 終棄於塞垣。唯此希代色, 豈無一顧恩?事排勢須去, 不得由至尊。白黑即可變, 丹青何足論!竟埋岱北骨, 不返巴東魂。慘淡晚雲水, 依稀舊鄉園。妍姿化已久, 但有村名存。村中有遺老, 指點為我言。不取往者戒, 恐貽來者冤。至今村女面, 燒灼成瘢痕。”
把這首詩,放在白居易整個詠王昭君詩的系統中分析,趙炎發現,王昭君的形象似乎又遙遠起來了,甚至有了一些凡俗的意味。“至今村女面, 燒灼成瘢痕。”不但王昭君成了村女,容貌也被燒傷了。而且,從“獨美眾所嫉”、“白黑既可變,丹青何足論。”“事排勢須去,不得由至尊。”等句子來看,白居易顯然在為帝王開脫。
在江州時,他認為:“宦途自此心長別。”“時有沉冥子,姓白字樂天,平生無所好,見此心依然,如獲終老地,忽乎不知還。”還說:“時來昔捧日,老去今歸山,倦鳥得茂樹,涸魚反清源,舍此欲焉往?人間多險艱!”顯然作者以為這一輩子是要終老江州的,宦途無望。但這時,卻要升他之官,自然他認為這是皇恩澤及,“為感君恩須暫起,廬峰不擬住多年。”“假著緋袍君莫笑,恩深始得向忠州。”在這樣的思想支配下,為君王開脫,在情理之中。
所謂距離產生美,此話一點不假。自從白居易去過昭君村以後,這段“人鬼未了情”就戛然而止了。此後,他一直沒有專題詠歎王昭君,也沒有萌生再次“約會”的念頭,僅在六十二歲時,同幾位客人嘲笑一雪中騎馬的妖女,在結尾處點到了“王昭君”三個字:“雪中君看何所似?王昭君妹寫真圖。”
這時的白居易身為大官,有祿有位,有閒有酒,他的命運與王昭君再無任何相似之處,他的精神家園也不再需要王昭君了,記憶中僅存“貌為後官第一”這樣一個美妙的外形,有幾分風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