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 韓愈傳》節選及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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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書 韓愈傳》節選
韓愈,字退之,鄧州南陽人。七世祖茂,有功於後魏,封安定王。父仲卿,為武昌令,有美政,既去,縣人刻石頌德。終秘書郎。
愈生三歲而孤,隨伯兄會貶官嶺表。會卒,嫂鄭鞠之。愈自知讀書,日記數千百言,比長,盡能通《六經》、百家學。擢進士第。會董晉為宣武節度使,表署觀察推官。晉卒,愈從喪出,不四日,汴軍亂,乃去,依武寧節度使張建封,建封闢府推官。操行堅正,鯁言無所忌。調四門博士,遷監察御史。上疏極論宮市,德宗怒,貶陽山令。有愛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改江陵法曹參軍。元和初,權知國子博士,分司東都,三歲為真。改都官員外郎,即拜河南令。遷職方員外郎。
華陰令柳澗有罪,前刺史劾奏之,未報而刺史罷。澗諷百姓遮索軍頓役直,後刺史惡之,按其獄,貶澗房州司馬。愈過華,以為刺史陰相黨,上疏治之。既御史覆問,得澗贓,再貶封溪尉。愈坐是復為博士。既才高數黜,官又下遷,乃作《進學解》以自諭曰: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召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畯良。佔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杷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予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燒膏油以繼晷,常矻矻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牴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芒芒,獨旁搜而遠紹。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沈浸濃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亡涯。周《誥》商《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迨《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其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籲!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校短量長,唯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宗王,大倫以興;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詞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稟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閒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無,計班資之崇庳,忘量己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執政覽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轉考功,知制誥,進中書舍人。
初,憲宗將平蔡,命御史中丞裴度使諸軍按視。及還,且言賊可滅,與宰相議不合。愈亦奏言:
淮西連年脩器械防守,金帛糧畜耗於給賞,執兵之卒四向侵掠,農夫織婦餉於其後,得不償費。比聞畜馬皆上槽櫪,此譬有十夫之力,自朝抵夕,跳躍叫呼,勢不支久,必自委頓。當其已衰,三尺童子可制其命。況以三州殘弊困劇之餘而當天下全力,其敗可立而待也。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斷與不斷耳。夫兵不多不足以取勝,必勝之師利在速戰,兵多而戰不速則所費必廣。疆埸之上,日相攻劫,近賊州縣,賦役百端,小遇水旱,百姓愁苦。方此時,人人異議以惑陛下,陛下持之不堅,半塗而罷,傷威損費,為弊必深。所要先決於心,詳度本末,事至不惑,乃可圖功。
又言:“諸道兵羈旅單弱不足用,而界賊州縣,百姓習戰鬥,知賊深淺,若募以內軍,教不三月,一切可用。”又欲“四道置兵,道率三萬,畜力伺利,一日俱縱,則蔡首尾不救,可以責功”。執政不喜。會有人詆愈在江陵時為裴均所厚,均子鍔素無狀,愈為文章,字命鍔謗語囂暴,由是改太子右庶子。及度以宰相節度彰義軍,宣慰淮西,奏愈行軍司馬。愈請乘遽先入汴,說韓弘使葉力。元濟平,遷刑部侍郎。
憲宗遣使者往鳳翔迎佛骨入禁中,三日,乃送佛祠。王公士人奔走膜唄,至為夷法,灼體膚,委珍貝,騰沓系路。愈聞惡之,乃上表曰:
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後漢時始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黃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歲;帝嚳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在位及禹年皆百歲。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其後,湯亦年百歲,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書史不言其壽,推其年數,蓋不減百歲。周文王年九十七歲,武王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時佛法亦未至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舍身施佛,宗廟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於菜果,後為侯景所逼,餓死臺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時群臣識見不遠,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聖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聖文武皇帝陛下,神聖英武,數千百年以來,未有倫比。即位之初,即不許度人為僧尼、道士,又不許別立寺觀。臣當時以為高祖之志,必行於陛下。今縱未能即行,豈可恣之令盛也?今陛下令群僧迎佛骨於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又令諸寺遞加供養。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於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豐年之樂,徇人之心,為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信佛,皆雲:“天子大聖,猶一心信向;百姓微賤,於佛豈合更惜身命?”以至灼頂燔指,十百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相放效,唯恐後時,老幼奔波,棄其生業。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必有斷臂臠身以為供養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
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貳於眾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兇穢之餘,豈宜以入宮禁?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古之諸侯吊於其國,必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後進吊。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前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為,出於尋常萬萬也。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鑑臨,臣不怨悔。
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將抵以死。裴度、崔群曰:“愈言訐牾,罪之誠宜。然非內懷至忠,安能及此?願少寬假,以來諫爭。”帝曰:“愈言我奉佛太過,猶可容;至謂東漢奉佛以後,天子鹹夭促,言何乖剌邪?愈,人臣,狂妄敢爾,固不可赦。”於是中外駭懼,雖戚里諸貴,亦為愈言,乃貶潮州刺史。
《新唐書 韓愈傳》節選翻譯
韓愈,字退之,昌黎人。父親名叫韓仲卿,不做官也不出名。韓愈三歲的時候成了孤兒,被同族的堂兄撫養。韓愈因為自己是孤兒,小時候很刻苦的學習儒家經典,不像其他孩子那樣還需要獎勵來誘導。大曆貞元年間,文壇風氣是比較崇尚古文,模仿楊雄和董仲舒的議論文,而獨孤及和梁肅被稱為模仿的最好,贏得了知識分子的廣泛尊敬。韓愈和他們的擁躉們交往,刻苦鑽研和模仿,打算靠這個成為當時有影響力的人物。在考取進士的.時候,把自己的文章上交給多位國家重要行政長官,曾擔任過宰相的鄭餘慶很欣賞他,積極地稱讚他,因此很快就出了名,很快就成了進士。
宰相董晉到大梁去工作,請韓愈作他的巡官。董晉的職員班子撤除後,徐州的張建封又慕名請他去做下屬。韓愈認為自己得到了承認,說話越來越直率,不去刻意躲避和忌諱什麼,他的品德專一而正派,不去從事一些世俗的人情交際。後來調他去做四門博士,在後來升為監查御史。德宗晚年的時候,朝廷中分了好幾派,宰相也不好好負責。宮市的弊端很明顯,但諫官們反覆提意見皇帝也不接納。韓愈曾經寫了幾千字的文章極力批判這件事,皇帝不聽反而很生氣,把他從京官貶到連州山陽縣做縣令,後來又轉到江陵府作法曹參軍。
元和初年,召韓愈去做國子博士,後來又任命為都官員外郎。但是華州刺史閻濟美因為公事停止了華陰縣令柳澗縣令的工作,但還讓他臨時擔任職員的工作。過了幾個月,閻濟美停職了,到公寓中去住,柳澗挑撥農民工去向他討要前年為軍隊服勞役的工資。後來的刺史認為柳澗做事不妥,上報朝廷,朝廷把柳澗貶為房州司馬。韓愈正好經過華州,聽說此事後,認為倆刺史合夥欺負人,就上書朝廷替柳澗開脫,韓愈的奏章被留在了皇宮中沒有處理。皇帝命令監察御史李某某考察這件事,發現了柳澗的罪惡,於是追加處罰,把柳澗貶到某處作尉官。
朝廷認為韓愈在不清楚實情的情況下胡說八道,又把他恢復成原來的職位:國子博士。韓愈自己覺得自己很有才,但卻常被朝廷,丟在一邊,就寫了一篇《進學解》自我安慰:國子博士早晨到學校,把學生們召集來,教導說,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大家趕上了好皇帝,都好好學習儒家經典,不要擔心自己沒有出頭之日,還沒說完,學生中有人笑起來,說,您這是糊弄我們呢,我跟了您很久,您學習六藝非常的投入,排斥不符合儒家精神的佛老思想,刻苦總結從古到今所有的經典,但您公眾面前既沒有威望,也沒什麼私人關係比較好的朋友,動不動就被貶官,日子過得很清苦,頭髮掉了牙齒鬆了,不去考慮這些反而教別人和你一樣?先生說了,你過來,我只是說你自己努力就行了,至於會不會受重要,那是宰相們的事情。
孟子和荀子都很牛查,但他們也不是沒有機會?我現在雖然文章言論並不是很恰當,皇帝大臣沒有收拾我,對我已經很眷戀了。政府中管事的人看到這篇文章很同情他,考慮到韓愈很有史學才能,委任他作比部郎中和史館修撰(編寫史書)。過了一年,又提升為考功郎中知制誥,然後封為中書舍人。不久又有看著韓愈不順眼的人,提出他以前的舊事,說韓愈曾經降職到江陵府科員期間,荊南節度使裴均對他很好,裴均的兒子裴鍔很平庸俗氣,最近裴鍔回家看望父親,韓愈作了一篇序文送行,稱呼裴均的字。這種言論在朝廷傳播開來,因為這個韓愈又被貶為太子右庶子。
元和十二年(817年)8月,宰相裴度擔任淮西宣慰處置使,兼任彰義軍節度使,請韓愈作他的行軍司馬,賜給韓愈金紫的衣服。淮西和蔡這兩個地方平定之後,12月韓愈隨裴度返回首都長安,因為功勞授予他刑部侍郎(刑部副部長,定額好像是兩位),命韓愈編寫平淮西碑碑文,這篇文章中韓愈多數突出裴度的事蹟,而當時進入蔡州捉拿吳元濟的,應該是李愬功勞最大,李愬很不服氣。李愬的妻子跑到皇宮中上告碑文不能反映真實情況,皇帝下令取消韓愈寫的這篇碑文,讓翰林學士段文昌重新編寫並刻石。
長安附近的風翔,有法門寺,法門寺中有座護國真身塔,塔中珍藏了釋迦牟尼的手指骨一節,傳說這個寶貝三十年開啟一次,每次開啟會保佑莊稼收成好,人民幸福和諧。元和14年(819年)正月,皇帝讓太監某某帥三十個人,去迎接佛骨,要在皇宮中保留三天,再送到各個寺院。無論是大臣和老百姓們,都跑去施捨,唯恐落在後面,老百姓就有因此而導致破產的,甚至燒掉頭髮燒灼骼膊去趕這個時髦,韓愈一向不喜歡佛教,於是上了一篇《諫迎佛骨表》。
憲宗看了這篇文章十分生氣,過了一天出示給大臣們看,將要嚴厲處置韓愈。裴度和崔群說:韓愈雖然讓您生氣,應該判罪,但也是因為他內心很誠懇,不怕被您處置,否則他幹嘛這麼吃力不討好?請寬恕他以顯示您的大度,這樣會鼓勵其他上書言事的人。皇帝說,韓愈說我過度信仰佛教我可以寬容,他幹嘛說東漢之後皇帝信佛的都短命,這豈不是太荒謬了,作為臣子如此狂妄,不能原諒!於是大家都嚇得不敢說話,以至於其他官員都認為韓愈罪有應得,隨便找了個藉口把韓愈貶官為潮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