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夜宴左氏莊》賞析
夜宴左氏莊 杜甫
林風纖月落,衣露淨琴張。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
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
不同於杜詩慣常的雄渾簡古,這是一篇乾淨明快的清麗雅什。
杜甫(712—770),字子美,河南鞏縣人。後世尊其為“詩聖”。杜甫的詩,轉益多師,體備眾格,採摭諸家之長,而又能一空依傍,自鑄偉詞,是唐代詩歌藝術的集大成者。秦少游曾評論說:“昔蘇武、李陵之詩長於高妙,曹植、劉公幹之詩長於豪逸,陶潛、阮籍之詩長於沖淡,謝靈運、鮑照之詩長於峻潔,徐陵、庾信之詩長於藻麗。於是子美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淡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淮海集·韓愈論》)雖然如此,但因為心繫天下,忠君愛國,卻又屢經世變,漂泊流離,杜甫“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壯遊》),他的詩篇又多是描寫社會的動盪、民生的疾苦以及自己身世的坎,因此他的詩又有“詩史”之稱,而這些詩篇大半基調深沉,感情悲壯,抒發的也多是對國家命運的擔憂、勞動人民的憫痛和自己命運多舛、壯志難酬的苦悶,加之杜甫本身所具有的“為人性闢”內斂的性格,自然地形成了以“沉鬱頓挫”為主要風格的詩風。那麼,未經離亂、青年時期的杜甫又如何呢? 據他的《壯遊》詩所紀,是弱冠先遊吳越,再遊齊趙,且“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當日的杜甫,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作詩自然別具一種情趣。《夜宴左氏莊》即事名篇,後人揣測即是杜甫漫遊齊、趙時所寫,全詩語句清新明快,饒有興味,我們試加賞析,藉以一窺杜甫早年的崢嶸才情和內心世界。
(一)“林風纖月落,衣露淨琴張。”
自然而脫俗,上句點明夜景,下句緊承宴事,意象和諧而又形容妥帖。“林風”有本作“風林”,《杜臆》以與下文“衣露”相偶之故,認為當作“林風”,《杜詩詳註》更以說理加以論證:“‘林風’相微,‘風林’則大,只顛倒一字,而輕重不同”,大約是說作“風林”的話會妨害意境的和諧,叨擾春夜的靜謐,又和“纖月”等意象有失協調,這些論斷是合理且中肯的。另外,杜甫還有“湖月林風相與清”(《書堂既夜飲復邀李尚書下馬月下賦絕句》)的詩句,也是夜宴情景,以“林風”、“湖月”對舉,考慮到詩人的思維習慣,或可作為“林風”的佐證。纖月,《杜工部草堂詩箋》注曰:“新月也。古樂府:‘兩頭纖纖月初生’,鮑照《玩月詩》:‘始見西南樓,纖纖如玉鉤’”,如此則是月初新生的月牙兒,黃昏而生,所以才能中夜而落。成善楷判斷該詩寫的是早景(《杜詩詳註》),就不僅顛倒了時序,亦且錯會了詩意,他由此生髮的別解,頗乖詩義,容我們下文再辨。正如黃生所云“夜景有月易佳,無月難佳,按此偏於無月中領趣”(同上),即是全詩所描寫的是夜景而非早景之意。
衣露,一般解為中夜露下沾衣,《說苑》有“孺子操彈於後園,露沾其衣”的典故,聯絡到彈琴事,杜甫或正用此事,但也讓人極易聯想到《詩經》中“胡為乎中露”(《詩經·邶風·式微》)的詩句。露能沾衣,可知湛露其繁,時當春夜,或可擬於李白“春風拂檻露華濃”的景象,但生機略似,杜詩則多一種簡素。淨琴,一作靜琴。《詩經》有“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詩經·鄭風·女曰雞鳴》),謝朓也有詩云:“靜瑟愴復傷[i]”(《謝宣城集·奉和隨王殿下·其六》),似乎作“靜琴”才是,意為靜好之琴,但我個人是喜歡“淨”字的,“靜琴”雖然多有援典,但“淨琴”也不妨為杜甫別出心裁。“淨琴”讓人很自然有一種聯想,素琴橫陳,曲如山泉,潺湲叮咚瀉出幽谷,頓時脆響盈耳,清新撲面。且杜甫又是極鍾愛“淨”字的,詩如“明涵客衣淨”(《太平寺泉眼》)、“天宇清霜淨”(《九日楊奉先會白水崔明府》)、“雨洗娟娟淨”(《嚴鄭公宅同詠竹》)等,都是他用“淨”字的出色例證。張,鼓彈的意思,又像是設勢,同時巧妙地點出了夜宴的開始。一個“張”字,不待言曲而音聲之妙已浹人情思,李白有詩“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聽蜀僧濬彈琴》)。“張”與“揮”字一般,不僅形象妙肖,而且意味無窮,讓讀者頓生無限遐想,似乎身臨其境。首聯乾淨洗練,一段雅緻,在林風、纖月的映襯下,在中庭靜夜悠揚的琴聲裡,油然升起。
(二)“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
如果說首聯意境超然、高蹈塵外的話,頜聯則涉筆成趣,翩接人間。當夜而能辨出“暗水”,應當是聞其淙淙細流之聲;而“花徑”為黑暗所遮沒,也是非其芬芳馥郁之氣所不能察覺到的,暗水流花徑,雖然不言聲味,而聲味隱然畢現。纖月既落,春星當繁,“滿天星斗煥文章”,自然會有星垂簷低的錯覺,一個“帶”字,被杜甫錘鍊得精當熨帖,妙義入神。張伯復《詩話》雲:“‘春星帶草堂’,古今傳為佳句,只一‘帶’字,便點出空中景象,如‘玉繩低建章’,‘低’字亦然。帶,拖帶也。”然而承上文成善楷誤以為是早晨而對“帶”字別有新解,他認為“帶”當讀為“ ”,音義同“逝”,流逝而去的意思,蓋謂黎明時分,月落星沉,雖似也合文意,但頗違春水繁星的意境。“帶”字含義,且如《吳都賦》“帶朝夕之濬池,佩長洲之茂苑”,李善注云:“帶、佩,猶近也”,而杜甫又有“翳翳月沉霧,輝輝星近樓”(《不寐》)的詩句,那麼“帶”約略可以訓為“近”的意思,描繪的是星垂接宇的景象。“帶”的這種用法在杜詩中還有諸如“ 江城帶素月”(《聽楊氏歌》)等,也可知杜甫是慣常這樣描寫和表現的。春星帶草堂,作為詩人的主觀感受,描繪的是燦爛星空籠罩下的奇幻夜景: 暗水, 溶溶脈脈地沿著花徑流轉; 春星, 輝輝煌煌地映帶著茅椽草堂,全聯正如黃生所評:“上句妙在一‘ 暗’字,覺水聲之入耳”,“下句妙在一‘帶’字,覺星光之遙映。”(《杜詩詳註》)杜甫選取這樣的情景和物象形諸筆端,不僅雅緻非常,而且野趣盎然。
(三)“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
鋪敘停當了,杜甫便轉筆描寫夜宴的場景,賓主雅宜,樂在其中。檢書,大約是賓主賦詩而尋檢書籍。之所以選取“檢書”的意象,也許在應景的同時,杜甫也寄寓了自己的一種偏好和情趣,從杜詩喜歡用事我們可以推知杜甫十分看重才學,自然而不免熱愛讀書,“讀書破萬卷”(《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床上書連屋”(《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一)等詩句都是他的自紀。這裡清夜燒燭檢書的意象,對讀書人而言,有特殊的親切感,四壁寂然,青燈黃卷,眾人不堪其清冷落寞,讀書人也不改其讀書之樂,更何況與諸同志“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陶淵明集·移居·其一》),自然更是其樂融融,不覺燭短了,另外杜甫還有“曉漏追趨青瑣闥,晴窗檢點白雲篇”的詩句,也足見他“檢書”的樂趣。
看劍,有本作“煎茗”,一作“說劍”。作“煎茗”在格律上既不合乎平仄,在詩意上又與當句“引杯”有復,意境平常,當非杜甫原詩。作“說劍”則與《莊子》外篇《說劍》篇名有復,而杜甫此處似乎並非想用《莊子》的典故,當系後世傳抄中淺人所臆改,我們但看杜詩其他篇目,可以得知杜甫實有中夜“看劍”的喜好,如《蕃劍》詩中描寫道:“如何有奇怪,每夜吐光芒。虎氣必騰上,龍身寧久藏?”在《夜》詩中又有“獨坐親雄劍,哀歌嘆短衣”;在《重送劉判官》詩中又云:“經過辨豐劍,意氣逐吳鉤”;再到蘇軾化用杜詩有“引杯看劍話偏長”的詩句,均表明當是“看劍”。杜甫所以喜好看劍,其實不難從他致君堯舜的抱負和其性格中慷慨磊落的特點看出,雄劍、虎氣、龍身,未嘗不是杜甫自況,雖是一介寒儒,但當其意興勃發,便自有心雄萬夫的氣概,《杜詩詳註》雲:“因看劍而豪氣生於此,快飲亦宜引杯長矣”,言頗中肯。至於清夜引杯,似乎是杜甫的一大嗜好,不見杜詩有“鄰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賒”(《遣意》)的句子嗎? 酒興偶動,便不可支,若遇貧困潦倒之際,自然難免“酒債尋常行處有”了,而檢書論文看劍,又是無酒不歡的。詩酒流連,對於古代文士而言是極適意的享受,杜甫有詩:“何當一樽酒,重與細論文”(《春日懷李白》);“說詩能累夜,醉酒或連朝”(《贈盧參謀》);“醒酒微風入,聽詩靜夜分”(《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一),似乎以詩文侑觴,才能暢情恣性。而《新唐書》記載杜甫“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事”,那看劍引杯,不亦宜乎?
綜觀此聯,上句檢書恬淡虛靜,下句看劍引杯揮灑靈動,讀者細加品味,不覺夜宴氣氛漸趨熱烈,而賓主歡洽之情透在字間,“顧宸曰:一章之中,鼓琴看劍,檢書賦詩,樂事皆興”(《杜詩詳註》),正是此意。
(四)“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
這當是夜宴賦詩,席上杜甫聞坐間有以吳音詠詩者,頓時勾念起自己不久之前泛舟吳越的記憶,即事興感,遂命詩篇。開元十九年(731),二十歲的杜甫開始了歷時四年的吳越之遊,他登金陵、下姑蘇、渡浙江、遊鑑湖、泛剡溪,歷覽了諸多名勝古蹟,領略了江南水鄉的無限秀美,反映在杜甫的`詩篇如《壯遊》,就用大量的筆墨來追憶吳越之遊,且充滿眷戀、略帶遺憾,而想往之情不能自已,如“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再如《夜三首》之一寫道:“向夜月休弦,燈花半委眠……暫憶江東鱠,兼懷雪下船”(《題鄭監湖亭》),可知吳越之遊給杜甫留下了多麼美好而深刻的印象,或者簡直可以說吳越已經成為他心中的一方樂土。此時此景此地,在相距千里的齊趙之地聽到吳音吟哦,杜甫心中很自然地會油然升起一種異樣的親切感,而聯想回憶起自己泛舟吳越的情景。《史記》有范蠡乘扁舟遊五湖的故事,杜甫若心存此典故,大約也透露他委心自然、形神蕭散的人生追求。
杜甫是有著極其敏銳心性的詩人,夜的寧謐讓他更容易返觀收視、心澄萬慮而關注於自己的心靈世界。從他現存的詩篇我們可以看到杜甫有相當數量的作品是成於夜晚的,且多是名篇佳構,同時我們也可看出,在諸如“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旅夜書懷》)等氣韻沉雄、意境廣闊的詩句之外,杜甫又有更多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醉時歌》)之類清新明快、含蓄雋永的詩句。如果說杜甫沉鬱頓挫的風格源出他對家國命運深切的關注的話,那麼在暫停白日的奔波勞碌,不見滿眼破碎的山河,只有夜晚,才能讓杜甫的苦悶和彷徨暫時得到解脫,才能流露出真的性情,“已撥形骸累,真為爛漫深。賦詞新句穩,不覺自長吟”(《長吟》)。《夜宴左氏莊》作為杜甫早期的作品,更加不為憂愁和煩惱所累,尾聯所反映的,也許正是杜甫自然流露出的嚮往自由的超脫心境。
《夜宴左氏莊》全詩取象自然而脫俗,林風、纖月、湛露、淨琴、暗水、花徑、春星、草堂,使詩篇透著隱隱的生氣和散著絲絲的野趣;而敘事如檢書、看劍、引杯、詠詩,又不辜負風月,極切於情景,可謂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畢具;不單如此,再經由杜甫筆奪造化的煉字工夫,用“落、張、流、帶”等字將上述意象巧妙地點綴聯接,不覺句句清新逼人,妙不可言;而末一聯杜甫又用含蓄不盡的筆法點出自我感受,既應景又情真意切,自然容易引起讀者共鳴,不禁陶醉在全詩的和諧之美中。全詩結構如《杜詩詳註》所說:“時地景物重疊鋪敘,卻渾然不見痕跡,而逐聯遞接,八句總如一句,俱從‘夜宴’二字驀寫盡情”,知是絲絲扣題而又渾如天成,最是上乘。確實如杜甫所推崇“詩清立意新”(《奉和嚴中丞西城晚眺》)的標準,《夜宴左氏莊》稱得上杜甫清麗詩篇的典範之作。
註釋:
[i]按:《杜詩詳註》引作“靜琴愴復傷”,《謝宣城集》作“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