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蔓延散文
我於冬天的那個午後,慵懶地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只剩下腦袋,坐在溫暖的土炕上。靠著窗沿,看窗外暗淡的天空,輕靈飄渺的白雲,厚重質樸的白楊樹。心裡突然有些傷感在蔓延……
對面屋脊上悠然落下一隻花喜鵲,左右張望著屋脊上做裝飾的兩隻瓷器鴿子。不時翩翩起舞,希望引起這兩隻鴿子的注意,可任它怎樣挑逗,這兩隻鴿子都保持靜默的姿勢驕傲的不理睬它。花喜鵲“喳喳”叫著失望地扭著腰身飛走,疑惑這倆呆瓜為什麼不展翅飛翔?院子裡的玉米芯被風颳的散亂,裸露出裡面摻雜的玉米粒,麻雀早就不來覓食,裡面能下嚥的碎顆粒都被它們撿食完了。此刻的它們不知道聚在哪家的牛棚裡享福,既保暖,又衣食無憂。隨遇而安應該是麻雀的優點,所以走到哪裡,它們的種群都那麼龐大。一隻肥碩的貓蹲在牆頭觀望,看哪家廚房的門沒關好,好去偷食一點吃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貓不再捕捉老鼠,卻在這片土地上成了竊賊般的存在,大有“過路大貓,人人喊打”的局面。不知道當年的“御貓”展昭大人活在當下,還會不會以有這個尊稱為榮?
我聽見鄰居家的大門“咣噹”一聲響,緊接著老太太就唸叨:“唉,真主啊,咋就沒人領我回老家看看啊?”那一聲長長的嘆息祈禱讓我的心一下子悲涼起來。涇源縣啊!你讓多少人夢魂縈繞,牽腸掛肚,可此生註定我們是回不去了。
那裡是涇河的發源地,涇河水卻棄他們而去,奔向甘肅、陝西,那裡有厚重的歷史文化,人文景觀,卻並沒有讓它成為邊塞要地。那裡只是個山青水秀的小地方,是一個純回族聚集地,那裡的人既不富足也不過於貧窮,只是在土地上自給自足的生活著,民風淳樸,與世無爭。那裡的山樑腰峴上處處盛開著紅豔豔的山丹丹花,溝壑懸崖上隨處都長著柴胡子、黃芪、黨參。那裡的牛羊出門就能自由的在山上奔跑,吃草,那裡的毛驢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那裡一到三月,就是漫山的桃花、杏花竟相開放。那裡的天空純淨明朗,那裡的山泉水凜冽甘甜,那裡沒有風沙,沒有炎熱和寒冷,回想現在的那裡,我居然說不出一點不好,除了懷念還是懷念……
但無論那裡多好,我們始終是捨棄了那裡。如果它會說話,我想它肯定會質問我,既然決然的離開,又有什麼資格說懷念?是的,背叛了生我養我的地方,我們沒有資格說懷念。可是這些老人呢?他們和我們離開的初衷是不一樣的。如果我們是背叛故土,那麼他們是被我們脅迫離開的。
鄰居老太太耳朵聾了,腳步蹣跚,抄著手,夾著膀子在院子裡進進出出。只要看見村道上有人,她就到跟前去就唸叨,她想回老家去,她的櫃子裡還有幾床新被子,她的炕上還鋪著新氈,她還有十幾雙鞋沒拿,她家的看門狗沒人喂咋辦,鄰居借東西會找不到她,她呆在這誰給她老漢上墳……她怎麼能呆在這裡呢?你看看這,沒有山,連個風都擋不住。連條河都沒有,上哪裡洗衣服去?老家多好啊,有山有水的,冬天不冷,夏天不熱。把這是個什麼地方啊……可是她能回哪去,涇源的家早夷為平地了。
老太太的唸叨起初讓人很同情,聽到的人都耐心的勸解她,已經搬來了,就安心住下吧。老太太在別人的勸解下剛平靜那麼一會,可轉眼她又開始新一輪的訴說。有些話重複的久了,就成了隔天的剩飯,任誰都會厭倦。漸漸的,老太太出來看見別人再想訴說的時候,她還沒張嘴,別人已經找藉口逃之夭夭。剩下老太太一個人站在村道上愕然,這些人都咋了?
找不到訴苦的人,老太太更孤獨了。只好給兒子唸叨,唉,我想回去了,老家的東西還多呢,我呆在這咋辦?兒子耐心的解釋著,哄著,勸慰著。可老太太還是安靜一會後又開始唸叨,並不時收拾她的包袱站在村道上等車。她以為站在村道上就會有車來拉她回去,一如當初搬遷時,就是車在家門口把她拉到這裡來的。可她等了那麼久都沒有車來拉她,只有兒子不停的勸慰。老太太真的太想回去了,有時候半夜她都要收拾一回包袱站在村道上等車,驚攪的兒子連踏實覺都不敢睡,生怕老太太出去找不到方向丟了。如此的反覆唸叨和不停的收拾包袱,任誰都會失去耐心。無數次的勸慰後,兒子終於受不了母親的折騰,時不時傳來對老太太的怒吼:天天嚷嚷著,回!回!回!回去上哪去?你本事大自己回去。
每每此刻,老太太都會委屈的扁著嘴,不在說話,渾濁的眼睛裡噙著淚,如孩子丟了心愛的玩具一般傷心。兒子又心軟了,拉著哄回去坐在熱炕上暖著。老太太可能不會明白:住了一輩子的老家,咋就回不去了呢?為啥不讓她回去?……可是誰又能給她解釋的清楚,為什麼就回不去了?
老太太每天早晨都早早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開啟大門,她多麼希望開啟大門的一瞬間,看見的是老家的山水,老家的大路,老家的鄰居,老家的看門狗……
蛋娃的父母是堅持著最後一個搬離老家的。如果不是野豬騷擾,老兩口說什麼都不肯離開。當站在這片風沙肆虐的平原上,老兩口的眼裡滿是失望和無奈:唉,老了,老了,卻走了離鄉路!一聲嘆息,對故土的不捨和眷戀盡在其中。搬離,對於這兩個老人是致命的疼痛。剛到這裡一年多,他們最鍾愛的兒子蛋娃在一場車禍中喪生,拉回來的只是一具殘缺的屍身。一直忘不了蛋娃父親母親撕心裂肺的痛哭。他們反覆唸叨,如果不來這個地方,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驚天的`慘劇。但無論怎樣唸叨,都已經改變不了他們喪子的事實。
蛋娃父親的背更駝了,每天聽見他去清真寺做禮拜時,腳步拖在水泥路上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似乎身體承受不了這喪子的疼痛以至於抬不起腳步。他的妻子,一個虔誠的回族婦女,清爍瘦削。披著蓋頭,手執“太斯比哈”(回族禮拜後掐的一串珠子),輕聲的頌念著專屬的經文,她把所有悲傷和念想,以及對兒子的祈禱,都融進這經文中頌念。
時隔一年多,兩個老人已經可以把傷痛收斂於心中,他們坐在屋簷下,聊著老家的種種,關於這個季節的農耕,那個季節的收穫,杏樹上的黃杏,李樹上的李子,酸梨樹上的豐收。牛的溫順,羊的搗蛋,驢的辛苦,雞的淘氣,狗的忠誠……時而大笑,時而爭執。儘管老家已經是一種記憶,但老人卻在盡情的懷念,生怕忘了細枝末節,生怕老家的一切真的漸漸遠去。
趙老漢離開老家是為了追逐愛情,他本來是個七十多歲的鰥夫。兒孫滿堂,家產豐厚,正是頤養天年的好時候。若沒有遇見現在的趙老太太,這老漢正在老家安享清福呢。可世間的事情就這樣無常,為了娶趙老太太,趙老漢不惜與兒孫反目,帶著老太太來這裡安家立業。這裡的艱苦年輕人都受不了,更別說一個垂老之人。幾個月時間就把個白白胖胖的老頭苦的黑瘦憔悴。
結束了一天的辛苦勞作,趙老漢彎著腰拉著車子,趕著幾隻羊,身後跟著瘦弱的趙老太太。兩個人的影子在夕陽下拉的好長,趙老漢嘆息:我在老家這輩子都沒在這半年受的苦多。但是他也回不到含頤弄孫的過去,回不到生養了他一輩子的老家。
我知道我們都回不去了,無論是老人還是我們,或者我們的孩子,都將在這片土地上安身立命,直到有一天如我父親一樣融入這片土地中,永遠紮根於這片土地。但是遠處的那個老家,我們要用多久來割捨它,用多久才能揮去它帶給我們的惆悵和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