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想一朵花開在村莊的散文
村莊
我從未感覺到我的身心融入一座城市,即使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很多年。那些紛擾的人流、車流和鋼筋、水泥堆砌成的高大的建築,像一個擁擠的蜂箱,每天熙熙嚷嚷,除了嘈雜還是嘈雜。街道邊的一些綠色,早已被城市擠扁,孤零孑影有些格格不入,像我們漂浮的內心。N多年來,我做了無數的夢,但沒有一次在夢裡見過它。我常常暗地裡想:這座城市其實骨子裡完全與我無關,我只不過是一個流浪者,黑夜時需要有一個地方停頓。而村莊不同,那是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那個地方盛滿了少年的青澀和成年後的凝望。
我夢裡常見的那個村莊就在白鴨山下,家譜中的名字叫“樓陵灘”,現在我們叫它“凌家寨”。白鴨山是大別山的餘脈,在我的內心從來就是巍峨的,但我翻了新近的縣誌,沒有一丁點兒文字介紹它的險峻和挺拔,只是說那裡出產質地優秀的“花崗石”,還因此叫“石材之鄉”。兩百多年前,從汪氏宗族中分出一支的先人,舉家南下,就紮根在樓陵灘邊。我常想:那時這裡一定是一片沼澤,到處生長著茅草和蓬蒿。先人擇水而居,築地為廬。不知為什麼後來又改它叫“凌家寨”,也許是淩姓宗族的強大,也許是我們汪氏根本是外族入侵。小時候別人問是哪灣人時,我們總喜歡在“凌家寨”名字前加一個“汪”,久而久之,“汪凌家寨”這個名頭也很順溜。現在想來有一點好笑。寨的四周都是水,並且命之為“壕”,其實就是池塘。東頭的叫“淺壕”,顧名思義水很淺,壕很窄。南邊的叫“南壕”,西首的叫“西壕”,靠北的叫“北壕”。現代漢語對“壕”的釋義一是護城河,再就是溝。我想對我的家鄉來說,壕溝更合適,但那“溝”,最窄的,也有一兩丈寬。在那些兵荒馬亂時,先人選擇這裡,實在是經過考量的。我剛記事時,差不多房屋都是建在壕內,後來人越來越多,新建的房屋都出了東西兩壕。慢慢地,“壕”的優勢就已經不再突出和顯現了。灣裡除了四周的大大小小的“壕”外,在南面和西面還有“草堰”“石堰”“長堰”“師堰”“破堰”“石橋堰”一長綹水塘,總長有好幾里路。所以,無論多麼乾旱,那裡從來就不是一個缺水的地方。小時候,祖父說,先人之所選擇這裡棲居,是因為那是一塊風水寶地:烏龜地。烏龜地的意思就是發再大的洪水,也不怕淹,因為烏龜會隨著水位的抬升而自動升高,所以村民對烏龜還算友好。我在幼年時聽到這個傳說,特別希望有一天發一次特大洪水,看我的村莊是否如傳說那樣不會淹沒,很可惜一直沒有見到洪水流進我的家門。我後來想,因為那裡地勢東高西低,西面也很開闊,水自然很順暢地流到別的地方。
寨的四周都是叫“壕”的池塘,而池塘的四周都栽滿了各種樹木,最常見的就是楊樹。楊樹極醜陋,彎彎曲曲,樹皮長滿疙瘩,也極易蟲蛀,但不怕水淹,長期浸泡在水中,也照樣生長。它們大多從石岸斜倚而出,有的大半個身子都在水面上。春天來的時候,樹枝開始吐青,黃豆大的綠芽苞從枝幹上冒出,星星點水,三五群群,一不經意就長出青絲,隨後紛紛揚揚的楊花綻了出來,奶黃奶黃的,青嫩的蕊落在水面上,引來一群群晃來晃去的餐子魚,樣子極輕盈和嫵媚。也有其他的樹,如柏楊樹、木梓樹、梓樹、刺槐樹,也有一汪汪的水竹,還有花,刺玫、梔子,木槿……總之除了洗菜洗衣的漂板還能看到一些空隙外,其它的都被花樹搶佔了。仲夏時,那種綠,那種香,濃得讓村莊有些窒息。午飯和晚飯是最熱鬧的,農村人沒有娛樂,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喜歡盛一大碗飯,坐在樹蔭下,天南海北地閒談。東家長、西家短,奇聞趣事,風月花邊,或是講一些古戲裡的故事,像“老子(薛仁貴)徵東兒(薛丁山)徵西”“王寶釧寒窯苦守十八年,快活十八天”的故事大多就是這樣聽來的。你一句我一句,比新聞聯播還新聞聯播。那差不多是一天最幸福的時刻,繁重的體力勞動後,鄉民需要這種放鬆。當然,幾乎所有人也很享受這須臾愜意。
對小孩子來說,夏天是真正的天堂。小蝌蚪已經蛻變成青蛙,立在荷葉上,咕碌的眼睛特別亮堂,我們總會想方設法弄它幾隻,用來釣蝦。正午時,蟬在樹上鳴叫,那種聲嘶力竭彷彿要撐破天空,用一根長木棍套上一個小網,看準它罩上去,蟬就成了網中之魚;金牛蟲和牽牛蟲也是好的玩伴,這些爬在楊樹上的小生命,自然逃不過孩子的手掌心,一個小木片插在金牛蟲的頸部,疼得只有張開翅膀不停地飛。牽牛的命運要好些,用一根白索子捆住它的一隻小腿,在空中搖來搖去,它也只好不停地飛。農村的孩兒們從小沒有善待生命的觀念,這些小動物最後的命運幾乎都一樣。但也有例外怕的,如洋辣子,生長在楊樹、木梓樹上毛絨絨的軟體動物,一蟄在皮膚上,馬上疼癢麻辣,鄉里的土辦法就是馬上吐一口痰抹在蟄處,後來有風油精的時候,就派上了用場。所以望著這些噁心的動物唯恐避之不及。到菜地去偷黃瓜是常有的事。那時的農村,菜園已經私有化了,但可生吃的品種非常少。好像連番茄也沒有,甜瓜有少許,都是偷偷種在荒瓜或冬瓜地裡,而黃瓜家家戶戶都當成一大主菜。大人們下畈是偷黃瓜最好的時機,但有時也會被發現,甚至還捱過母親的打,但總感覺小孩子偷黃瓜就像讀書人偷書一樣,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所以打了過後還是不自覺地偷。母親常常用“強徒從拿雞蛋試手”這樣的事例教育。夏天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洗冷水澡,一群人在池塘內打得水花四濺,也因此有幼小的生命湮沒。曾經有一個細伢溺水而亡,家人在傷心之餘為了讓他的靈魂免受三年水牢之苦,請來一幫懂陰陽的,用一隻小竹船,沿著壕的四圍一邊遊一邊喊著溺水者的名字,悠長和淒厲。大約走了三四圈以後,最後上來一隻蚱蜢,說是他的魂魄所化,從此可以脫離水海而再度超生。我們從前到後看了整個遊弋過程,就是沒有親眼看到那蚱蜢是如何跳上竹舟的。很多年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究竟,但我那時就相信,虛無的靈魂是不可能變成實體的,這其中一定有所奧秘。有一段時間,灣裡還經常出現這樣的事:一家還未出嫁的姑娘,某一天似乎靈魂開竅,像著了魔一樣,被另外一家已經死去多年的老人附體,說一些很私密的話。這些私密的故事確證不是這位姑娘應該知道的,發生還不止一次。大人們說,這是因為她的火焰太低,所以才被鬼魂纏上。我的母親從小告訴我:夜間走夜路時一定不要回頭,回頭就會火焰降三尺。如果有些緊張,就用右手在頭額上拂三拂,據說那樣可以提升火焰。後來遇到這樣的時候,我實踐過母親的方法,感覺挺有效。一個灣發生這樣的事就要驅鬼,驅鬼的辦法就是唱影子戲。在影子戲開唱之前,主事的師傅總要在東南西北幾個角落燒些紙錢,口中唸唸有詞,叫那些得到紙錢的孤魂野鬼從此離開,然後才敢開鑼。那種腔調現在至少有三十年沒有聽過,鑼鼓聲中,有唱有和,抑揚頓挫,很是歡娛。這的確是民間珍貴的文化遺產,只是這遺產現在恐怕快絕跡了。
你相信有一種花掐了它就會讓你打碎碗嗎?這種花土名就叫打碗花。花開喇叭狀,粉紅粉紅的,斜掛在藤蔓上。如果長在柵欄邊,它的藤蔓會順著柵欄慢慢地往上爬,花開時節,那柵欄猶如花板,極奢華和美麗。老一輩的說:那花是不能隨便採摘的,每採摘一朵,回家後就會打碎一隻碗。打碎碗自然就會受到大人的懲罰。我不知道我曾經掐過它冇,反正望著它內心總有一些驚恐,害怕真的那樣。現在想這種傳言也許僅僅是為了保護花不至於被人隨便採摘而已。這樣的傳說還有很多,如皮樹,結著紫黑色的果實,掛在枝丫上,像吊頸鬼,所以千萬不能吃。有一回試著嚐了一口,澀澀的不是滋味,還害怕吊頸鬼找上門。說到鬼,隔壁的`三伯說,年輕時他膽子非常大,有一天走到楊家塘,聽到幾個鬼躺在路上竊竊私語,他心想人們總是說鬼沒有下巴,這一回要看一個究竟。等到他俯身時,那些鬼嚇得四散逃了。他說的振振有詞,唾沫四濺,到現在也不明白那是不是談玄。小時候聽這些鬼怪故事,多數是在盛夏的晚上,在竹床上乘涼時。那種後背毛骨悚然的滋味至今記憶猶新。
山脈
白鴨山是村裡能看到的最高的山,無論何處一抬頭就能望見它的綽約風姿。它的初名叫“白臬山”。萬曆時道一禪師在《白臬三教堂疏》說:“白臬之與白棠、白杲原為兄弟,一山林而兩廛(chan)市,故其字腳皆從‘木’,蓋地以人名者也”。“白臬山”改稱為“白鴨山”的原因已經不可考。比較經典的傳言是:相傳某年某月某日,人們在白臬山腰發現了一條琳琅滿目的金街,於是蜂擁而入去搶奪金街內的珠寶。正當熱火朝天、毫無顧忌時,一隻白鴨突然飛出,金街瞬間關閉,並湧出一道飛泉。貪婪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再後來傳言只要找到那隻白鴨,就能走進金街。以後或是人們惦念白臬山的珠寶,索性就將它改名為“白鴨山”。這個傳說在我幼年時,一直很激盪內心的貪慾,很希望有一天能見到那隻神奇的白鴨,然後開啟金街。白鴨山的金街雖然關閉了,但那道飛泉從來就沒有乾涸。後來好事的人們就把它歸為“麻八景之一”。道一禪師還把它同終南山相媲美,戲稱為“小終南”。我們打小時,從家門口就經常看到一道白練懸在白鴨山腰。如果是一陣暴雨,那白色的瀑布更寬更長更豪邁,並能隱隱聽到瀑布飛濺的怒吼聲。前人為它也寫了很多讚語。一直以來,它的飛花濺玉,滋養著白鴨山下生活的鄉民。雖然不敢說日子多麼滋潤,但一般的溫飽還是不成問題。所以,白鴨山稱作“母親山”,白臬飛泉也成了故鄉河流的源頭。小學時遇到寫“我的家鄉”之類的作文時,大家開頭最雷同的一句話就是“我的家鄉在白鴨山南麓,麻白公路以東”。初二時,學校組織到大坳水庫春遊,算是近距離接觸了一次。那一回,還瞻仰了道一禪師靈塔。從此這個明代奇僧不尋常的品性在心底烙上了深深的印跡,後來多少對自己的人生有些影響。
千百年來,我不知道白鴨山對山下的土地究竟有多少深厚的感情。反正,白臬飛泉依然或激情噴射,或涓涓濺玉,那些清洌的泉水浸潤著山下廣袤的土地;太陽永遠是從那個方向升起,一條條家紡的棉紗,混夾著無數的金粉,天色熹微時,把大地從深邃中喚醒;禾苗、花草、樹木、泥香、溪流、落葉、輕搖的霧曼、浮閃的露珠,這些土地上最樸實的生靈每天上演著生命悲歡離合的故事,印證著時代變遷後的繁華與凋零。
一切瑰麗與蒼涼,近乎麻木。
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一句“立足三大優勢(區位優勢、資源優勢、老區優勢)”的政治口號,讓億萬年沉靜的白鴨山開始沸騰。那些閩人以其果敢先是在白鴨山下修築了一條條通山水泥路,然後山炮齊鳴,車輪激盪,塵煙滾滾。白鴨山從靜謐中甦醒,剃去青草、樹木和泥土,露出沉褐的石壁。開山炸石,撕裂的山脈從億萬年暗無天日中見到朝陽。一群人在渴望中期待白鴨山的金街開放。於是源源不斷的巨石從山上拖了下來,在平畈的某個角落,被利刃切成一塊塊為人類創造財富的石塊,又源源不斷地流向四方。這個時候,遠在外鄉的我,早已像斷線的風箏,離開了村莊,也離開了白鴨山,獨自流浪。故鄉村莊的影子愈來愈模糊,白鴨山的飛泉在記憶中乾涸,甚至枯竭。那些熟悉的樹木、花草、人影、聲音,從生活中慢慢地消弭,像流逝的鷹的翳點,退出天幕。當然,那種陌生和距離感有時也會引起驚恐。
每個時代都有充滿時代特色的奇葩!一句響亮的口號的確可以沸騰時光。
開發的結果除了可以帶來鉅額的利稅、增加鄉民就業的機會外,還帶來揚塵,帶來米漿樣的溪流,帶來地下水的苦澀,帶來黑夜的呻吟和隨將絡繹不絕的疾病。我在一首詩中說:山給予我們渾厚/我們報之以殘忍/河給予我們清澈/我們報之以汙穢/我們在毀滅山水/山水也開始毀滅我們……
當一座山開鑿成布達拉宮式的時候,需要歷經何等戰慄和恐懼!那些山下的村莊還會信誓旦旦地仰視和神化它麼?我常想人類最終的毀滅不是因為大自然的報復,實在是人類本身。人類的膚淺在於急功近利,在於殺雞取卵子,在於只看眼前。姜尚說:“天有時,地有財,能與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歸之……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歸之”。這些仁道,放在今世,比起財利,一文不值。
夢
某一天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們一群人,在某個陌生的城市去找工作,因為偷竊,被攆出那座城市,好像回到了老家的那個叫石橋堰的地方。其時,既不是明亮的白天,又不是黑暗的夜晚,好像是明月西斜,大自然的輪廓看得非常清晰,蒼灰色的天空下,白鴨山像一幅突起的水墨畫,不遠的村莊疏林也很清晰。當一群人剛走到石橋堰的橋東時,突然有一群(至少十幾頭)豺狼由白鴨山方向向南奔來,黃色的鬃毛,個頭很大(比我們小時看到的狼群大很多)。我們躑躅不前,狼群也虎視眈眈地望著我們。前方不遠,有一隻幼狼似乎不聽母狼的呼喚,要向我們衝來,母狼發出催促的嚎叫聲,那聲音有些毛骨悚然。所有的人停止了呼吸,天地一片寂靜,遠處好像有個驅狼的聲音向我們發出指令:禁止前行,讓我們看著西方。西方似乎有一面巨大的鏡子,狼的身影反射在西方天的輪廓上,頭、腿、身子看的極分明。這時,所有的狼扭頭回望著白鴨山,像舉行一種告別儀式。那種回望的眼神,浸在血脈裡。小狼聽從了母親的召喚,準備南行,這時一隻羚羊從東邊草叢向我們的方向跑來,羚羊的跑動激起了狼的野性;又有一隻羚羊從我的身旁準備向西北掠過,一隻小狼在我身後緊緊抓住了它。我似乎又站在水中,看著狼緊緊地叼住羚羊,不知怎麼那狼開始撕咬我的褲帶,雖然沒有疼痛的感覺,但明顯感到了褲帶逐漸吃緊的力量。周圍的人彷彿點穴了似的,我向他們發出求救,沒有一個人有表情和行動,也似乎有些不敢得罪。我突然明白此刻救我的只有我自己,內心雖然有些害怕,但知覺裡那只是一隻幼崽,就拼命地廝打狼的頭部,廝打中臀部有些出血,水中浮起紅絲,像抗日神劇中的情景。我掙脫了狼的糾纏,但是在水中總是無法上岸。好像那母狼又向我身邊的孩子襲來,我拿起磚頭什麼的,同時也驚醒……
夢中的事永遠沒有邏輯。這一段時間有太多的負面情緒,包括個人的,孩子的,累積起來就變成一個驚恐的夢。
醒來後,坐在沙發上,仔細回想夢中的細節。那若明若暗的天空,一定是小時候某次到隔壁灣看電影散場返回時的一個場景,那若隱若現的村莊,那起起伏伏的山脈也一定是那時看到的樣子,只是那從白鴨山舉族南行的狼群,好像找不出一丁點與從前的關聯。這三十年前殘留在記憶中的斷片,今夜,複製成一場生死決鬥的背景畫。於是,就想做一篇關於村莊和山脈的文章,也算祭奠。雖然,我知道我的文字除了散亂以外,與城市,與村莊、與山脈、或者與一片花瓣完全無關,這被時代遺棄的東西,充其量只是一個人回望時的一廂情願。但村莊,我想至少還應該允許有一朵花的存在吧?寫著寫著,後來我又想,沒有可堪滋潤生命的養分,一朵花再瑰麗,一切還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