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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行漸遠的鄉村老人散文

漸行漸遠的鄉村老人散文

  1

  鄉村裡,老人已漸漸減少。

  時間老去,鄉村仍在,黃昏的夕陽仍在,甚至門前的黃狗還在跳躍,可是,他們一個個走遠了,不是出門聊天,不是扯豬草,也不是銜著菸袋去給玉米地放水去了。

  這次,他們是真的走了。

  沒有老人的鄉村,不是真正的鄉村。

  每次回到故鄉,看著一個個慈祥的老人,陪他們坐一會兒,聊聊天,談談外面的事情,心中,就有一種落實感。待到傍晚,送他們走出院子,看著那一個個佝僂的身子,慢慢走過院外的溝邊,走向樹蔭那邊,心裡,不自覺地湧出一種想法,如果這些老人不在了,小村還是小村嗎?還是我流浪生活的最後一處精神歸宿嗎?

  沒有老人的小村,總是缺乏著慈祥、包容與愛。

  沒有老人的故鄉,絕不是自己在外面千迴百折思念著的故鄉。

  我一邊想著,一邊慢慢轉身,院子裡,一群雞奓著翅膀咯咯跑過,在寧靜祥和裡叫出一片幸福的氣息。母親一頭花髮,拿著雞蛋向灶房走去。每一次,我帶著妻子回到老家,都是母親最忙的時候,也是母親最幸福的節日。

  母親也老了,腳步也蹣跚了。

  我的那個揹著我,教我童謠的有著兩條大辮子的母親,彷彿一眨眼間,已經駝了背。時間是一條水,我們無法阻止,只能看著自己的親人隨波逐流,一直流向時間的盡頭。

  鄉村老人,也將一個個在不經意間,隨著時間流走。

  2

  喇叭公,是一個光棍老人。之所以叫他喇叭公,是因為從我睜開眼睛起,他就開始吹喇叭了,早晨吹,黃昏也吹。下雨天時,陰沉沉的,突然,一聲喇叭聲在溝壑間響起,立時就傳遍了小村的角角落落。

  他每天樂呵呵的,過著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的日子。

  他有三頭牛,後來,又加了四隻羊。以後,每個早晨或黃昏,就會見到幾頭牛的剪影,還有幾隻羊的和一個人的,在山樑上走過。喇叭聲飛揚,迴環曲折,繞樑鑽溝。這時,對面山上有人喊:“吹一個《採茶歌》!”還有的喊:“來個《十二月思春》。”

  山和山雖是對面,卻是一聲喊得應的。那邊,嗩吶聲就變了,他能吹出各種曲子,最讓人稱道的是,他會唱什麼,就會吹什麼。多年後,我進了城,再回家時,問起自己的疑惑:“你識得譜子嗎?”他一臉茫然,問我啥是譜子。我傻了說:“不曉得譜子,您憑啥吹啊?”他搖著頭,拿起喇叭,吹了一曲《扯謊歌》,又吹了一曲《花大姐》,有口水順著喇叭口一滴滴落下來,一串串音符就從喇叭口噴濺出來。

  小時,我也放過牛,還放了羊,人很小,就跟著他一塊兒,牛羊跑了,我去追。但牛羊害人,他出面。一次,我的牛吃了人家的麥苗,人家趕來扯著牛不讓走。他來了,眼睛一瞪:“吃了麥苗賠麥子,扯著人家牛幹啥?”說著,揚起了放牛鞭子。他那時火氣很大,那人怵他,就放了手。

  以後多年我都沒見到他,再見時,他的腰已成了一張弓,仍笑,聲音咳咳的,如一個捅破的風箱,搖著頭道:“快死的人了,走不動啦。”

  我以為他只是說說,但不久他就死了。什麼病,至今沒人知道。只知道他睡著前還是好好的,第二天不見他放牛放羊,鄰居就去喊,無人答應,踢開門,人在床上已經僵了。

  他能吹嗩吶時,每個老人上山時,都有一路嗩吶聲相伴。他上山時,只有幾十人,抬著一口棺材,抬上高高的山樑。

  幾十年的嗩吶聲沒了。再回老家,山樑上有一堆土,小村中少了一個老人。他死後,他的嗩吶哪兒去了,沒人知道。

  3

  三婆的樣子,到今天我還記得,她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沒意思。

  三婆把生死看得很開,無災無病活了九十歲。現在的人,再也沒有她那樣的身體了,也很少有她那樣的長壽了,因為,大家很少有她那樣的心性。

  春天裡,她會提著籃子,一個人到田裡去,把米米蒿,還有馬齒莧和蒲公英嫩嫩地採了,裝上一筐,拿到河邊洗淨,提回家來細細切了,放入燒開的水中,再攪上包穀面,做成糊湯。糊湯,是小村裡常見的飯,可三婆做的卻獨此一份。三婆的糊湯呈半稠狀,綠中帶黃,黃中透綠。她拿著一碗飯,沿著門前公路一邊走一邊吃,見人了說上兩句話。別人眼饞她的飯,就一定要拉去,給舀上一碗。

  她雖老了,手卻巧,她愛做的飯,都是過去缺食時常做的食物。半開的槐花,她摘了以後一蒸,與米飯蒸在一起,嚼在嘴裡,一股清淡的槐花香。槐樹花開透了,她會揹著挎籃上坡,擼上一挎籃槐花,開水一燙,然後曬乾,和幹蘿蔔絲做餡兒,做成饅頭,把我們險些饞死了。她做好,一個也沒吃,全讓我們聞香趕來吃了個精光。事後,我讓妻子做,卻怎麼也做不來。妻子去向她請教,可仍做不來。她兒媳也做不來。她聽了,連連嘆息:“咋就做不出來啊,怪了?”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老人離開這個世界時,是夏天。農村人過世了,放在棺材中,晚上要有人陪坐,是怕死者孤獨。老人活著時,村子裡無論哪位老人離世,她每夜都會去陪坐到天亮。

  我想,老人大概很想在自己死後,別人也這樣陪坐吧。

  老人上山前那夜,我一直陪坐到天亮。半夜時,實在瞌睡了,走出來一會兒。靜靜的夜裡有蟲鳴,天空閃著一顆顆星星。我又一次想到老人,在這平和的夜裡,思念著一個平和的.老人,我的心裡沒有憂傷,平和之中有一絲思念。

  一個人死後,能讓別人平和地思念著,逝者魂靈地下有知,也會幸福吧。

  4

  幾年來,鄉村中那些熟悉的老人,就這樣一個個走遠,留下一些細節,供小村人茶餘飯後細嚼慢嚥,臨了,喟嘆一聲,表示哀悼,表示思念。

  村頭的瞿大爺,是一個廚師。鄉村裡做事,不像城裡進賓館,而是買了蛋啊肉啊的,然後請來一個廚師。這個廚師,也不是進了什麼廚師學校的,而是祖輩傳教的。瞿大爺就是這樣一個廚師,事主一請,他圍裙一圍,就趕去了。事情辦幾天,他就忙幾天。完了飯一吃就走,過年,事主拜個年就算完事。

  他做的八大碗,是小村酒席必不可少的。

  上次,我回家給父親做壽,想找個廚師,我說:“請瞿大爺。”父親吸著煙,過了一會兒道,人都死去半年多了。我一聽,一陣憮然,一個老人就這樣悄悄地離開了,只有那菜香還依舊遺留在大家的記憶裡。

  鄰村的朱伯,愛唱船歌,還有轉轉鼓,這兩種歌都是山歌,前一種是正月裡玩旱船時唱的歌。轉轉鼓,則是人過世時唱的。因此,前一種是喜慶的,後一種顯得悲愴。他嗓門好,聲音亮,每次唱起來,一群老人都跟著幫腔,形成一個團隊。

  他後來是癌症走的。

  院子裡,蟲鳴依舊,那棵椿樹還沒長成合抱粗,我記憶中的老人卻一個個走了。我見過他們中年的樣子,見過他們老年的樣子。始終,唯獨沒有想到,他們會一個個離去。

  他們離開,我的回憶還能沿著往事溯游而上,回到源頭嗎?

  5

  老家喪歌中有支歌,唱起來沙啞、悲涼,也很短:為人在世啊要講良心,沒有良心難為人,生前死後罵不停啊,你說寒心不寒心?

  過去,回到故鄉時,走在彎曲的路上,或者山樑上,保不準就會聽到從哪條山溝中傳出這麼一嗓子,在小村上空繚繞不散。每次,聽到這歌,我都有一種警醒,一種汗顏。

  我離開小村,我們這代人和下代人也將一個個遠離小村。小村留下來了,小村的老人留下來了。留下來的還有他們的遙望,他們的叮嚀,以及小村的寬厚、樸實和善良。

  我們如一股山泉,從源頭流出,潺潺源源,流向城市,流向紅塵,沿途羼雜著垃圾、紙屑和泥漿,讓我們變得渾濁,變得面目全非不敢相認了。

  有時回到老家,見見鄉村老人,和他們談談,就是看看源頭,對潭照影,洗滌一下自己的人,也洗滌一下自己的心。這樣,避免我們精神上蓬頭垢面,汙濁不堪。

  現在,鄉村老人一個個走了,走向遠方,走向我們永遠也無法觸控的世界。

  我們的源頭,已日已乾涸。那麼,在人性的河床上,我們究竟能流淌多遠,會不會被感情的沙漠蒸發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