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子銀髮散文
銀髮是村兒裡一個看不出年紀的人,人們都叫他“憨子銀髮”。
中間一道溝,層次分明的疊著一塊塊兒不大的貧瘠田地,用來去耕作的腳走出的路連線起來,等待老天爺降下雨雪來養育著坐落在東西兩側的幾十戶人家,就形成了一個小村落。銀髮就是這個村兒裡的人。
村兒裡的住戶都同一個姓氏,輩份被極其嚴格的沿襲,大人孩子都很清楚自己屬於哪一輩兒,對高輩兒的人會恭敬親熱的喊“某爺”“某奶”“某姑”“某叔”等。嘴甜的乾脆略去人名,如同喊叫自家的長輩一樣。
銀髮在這個小村兒裡有比較高的輩份,不過沒誰遵照禮數稱呼他“銀髮爺”或“銀髮叔”。只要看見他的影子遠遠出現,某些大人小孩子會大喊:“銀髮出來啦”!
膽小的孩子立即躲在家人的身後,彷彿將要出現一個可怕的手爪,會將他擄去再也看不見媽媽的臉。再小一些的乾脆緊抱了大人的脖子,留下幾個指甲印兒。
正在納著鞋底兒,聊著家長裡短的婆婆媳婦兒們,會紛紛住了手,伸脖子看向銀髮在哪個方向出現,有可能往誰家的門走過去。
“憨子”銀髮是出來討尋吃食的。
他的家藏在小村兒裡最高處的山坳裡,沒有類似路一樣的小道兒讓人能容易些上去。他的住處是一個土牆小院兒圍著兩個土窯洞。冬天荒蕪在四周的枯枝衰草裡,夏天被蓋在茂密的樹蔭下。
銀髮有一個大哥,看起來很老的樣子,頭髮稀疏而花白,住在左山坳處,他家的四周有很高大的一棵梧桐樹,還有不少不同的果樹,常吸引一些小孩子去偷摘,門外的溝邊上長著濃密的金銀花叢,會開出許多細細的白色和黃色的花兒,吐出長長的蕊來。銀髮的大哥有三個女兒,都遠遠的嫁到外村兒去了,很少看到她們回孃家來,她們的啞巴弟弟與父親一起下地幹活兒,參加著生產隊的勞動。
銀髮的侄子是天生的聾啞人,長得十分英俊機靈,約摸有二十幾歲。若不與他交流說話,看著比正常的小夥兒更正常,總是微笑著看人,眼神清澈溫和。偶爾他也會湊到閒聊的人堆兒裡,聚精會神的看著。潑辣的大娘嬸子們會藉機挑逗他,開起玩笑來,他便漲紅臉用手比劃著,發出“啊”“啊”的聲音,並不似別的小夥兒會俏皮的加以“還擊”。
小村兒裡還有一個啞巴,是遠房大伯的媳婦,按規矩,我應該叫她“大娘”。平常若提到她,就說“啞巴大娘”以強調她的特殊之處。聽奶奶叫她“俊兒”,應是她閨名中的一個字,奶奶對她一直很親熱,也需常常去幫她教訓遊手好閒的丈夫。據說小村兒後來忽然流行起打麻將,大伯日夜迷戀著麻將桌,完全忘了啞巴老婆帶著兩個女兒忙裡忙外的,不幸染上了肺結核,大女兒沒多久就夭折了。而大伯不久得了急性胃穿孔也去世了,啞巴大娘就在小村兒裡消失了,有人說她帶著小女兒回了孃家,後來又嫁人了。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是在我離開小村兒之後發生的。“俊兒大娘”是名副其實的俊俏,白白的皮膚,雙眼皮兒大眼睛,看見我就笑咪咪的。
曾和膽大的小夥伴湊在一起,偷偷溜去銀髮家的附近,想看看“憨子”不出門時在家做些什麼。
還真的有一次看見過他。正靜靜的坐在核桃樹下的石頭上,認真的在縫衣服。他把粗布條兒仔細的縫合在一起,那布條兒象是破舊床單撕扯而成。
那種床單在當時的村兒裡家家都有,是農閒時的婆婆媳婦兒們腳踩自家的老織布機,配合雙手不停的來回投送牛角梭子,伴著“咔噠咔噠”的聲音寸寸織成布後,裁製成急需的床單,或用來做被子。奶奶就有一臺織布機,家裡總能聽到它在響著。那種被叫做老粗布的純棉製品,現在被陳列在大商場精緻的`櫥窗,賣出了高身價。不同的是花樣漂亮了許多,顏色鮮亮了許多。
銀髮用來做衣服的粗布條兒,大多是暗紅色或深藍色。那是當時染色工藝的限制造成的,洗舊後紅色的布顯得更暗,像極了凝固的血紅色。
銀髮好像更喜歡紅色的布條兒。
他把那暗紅的條狀物拼湊著縫合在一起,穿在身上,與他的臉幾乎混成一體。他的眼大而亮,嘴角掛著微笑,目不斜視的走在佈滿石子兒的羊腸小路上,暖和的時候兒慢慢的走著,冬天就抄著手兒走得快些。
銀髮並不常常出來,但每一次都會帶出很大的動靜。
先發現他的狗就瘋狂的嚎叫起來,不大的山溝兒裡幾乎家家聽得到。
於是,有些人就提前做好準備,或趕緊拴上大門,或去找還剩下的吃食等著。
有一次銀髮直接走進了院子,那麼近距離的看見他,確實令我後背發涼。他走路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就出現了,他的眼裡含著笑,站在院子中間,一聲不響的等我奶奶給他拿吃的東西。他那暗紅色的衣服很乾淨,拼接的地方呈現絮狀。後來常在影視劇見到的乞丐服裝造型,覺得都很普通,而銀髮手工自制的樣式看起來更為特別。
拿到饅頭後,銀髮一聲不響的轉身就走。
遠遠的,看見他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那石頭也是暗紅色的,是這個山溝兒的特產。更巨大的,能形成一個小平臺,供小孩子在上面翻滾,或者被鋪滿紅薯片兒曬在太陽下。
有時候,那紅石頭上會有白色的字留下,有的字我還不認識,都只是一些零散的詞,看起來比學校的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好看很多。那都是銀髮寫的,有時是用粉筆頭兒,更多的是小石塊劃出的白色印跡。
詫異銀髮居然是認得字,還能寫得這麼好看的一個“憨子”。
銀髮有時從村外慢慢的走回來,就徑直回他自己的家去了。
沒聽見銀髮出聲說過話,大人們卻說他除了“憨”,絕對不是啞巴。我一直認為相反。
幾年後,聽說銀髮死了,是在死了多天後無意被人發現的,草草地被埋在他家旁邊的土坡上。
常想起銀髮的樣子,如同一個游來游去的暗紅色影子,唯一能清楚地看到的,是他留在紅色石頭上的白色字跡。
那字,也早已隨著山溝兒裡的風,飄散到了看不見的某一處。
在那個小山溝兒裡,“憨子”銀髮確確實實的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