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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最後時光的散文

祖父的最後時光的散文

  (一)

  農曆庚子(1960)年正月十五晚,土黃萬斛壩磨子塝水井灣一幢低矮的黃泥牆青灰瓦房裡,亮著暗紅的油燈,光如豆點,在冬春之交的寒風裡瑟瑟發抖,暈似灰雲,隨著左搖右擺的光飄飄忽忽。祖父靜靜地臥躺在屋角的木床上,臉色蠟黃,雙眼深陷,氣若游絲。正月十五,是傳統的元宵節,夜裡家家戶戶都應擺一桌豐盛的飯菜,都要放焰火,過大年。一直昏迷的祖父突然有些清醒,他眼皮顫動,想睜開眼睛看看家裡大年的景象,卻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他嘴唇輕抖,想喊一聲祖母,卻連提嗓的力氣也沒有。

  其實,不用睜開眼睛,祖父也知道家裡大年的景象,灶冷灰淺,火擔空懸。前年大鍊鋼鐵,鐵鍋鐵罐甚至鐵鏟鐵瓢早被大隊的土高爐吞沒,公社四管理區三食堂興辦,家家戶戶連貧下中農家裡早已不許炊煙升起。平時如斯,大年也不例外,依然如斯。其實,不用祖母過來,祖父也知道祖母就在不遠處,正坐在油燈照不到的陰影裡暗自啜泣。

  祖父感到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正慢慢脫離軀體,要飄飛離去,他想抓住它,重新把它塞入體內,但手卻一動也不能動。他知道自己已然油枯燈竭,時日無多,想起過去,想起現在,想起將來,一絲悲涼湧上心頭。很奇怪,這絲悲涼喚醒了祖父幾乎消失殆盡的生機,他身子一挺,竟然坐了起來。

  (二)

  農曆戊申(1908)年十月十一,祖父出生於土黃場萬斛壩老房子一戶殷實富庶人家。祖上勤勉努力,奠基立業,廣有田產,父輩耕讀養家,詩書擁壁,學問非凡,其父終身從教,任中高學校管教者幾十年,學子稱為‘鬥夫子’。”

  萬斛壩上天包寨下前河之畔的老房子,呈四合格局,屋連宇接,斗拱飛簷,青磚為牆,彩繪於壁,柱多合抱,雕龍其上,廳堂高闊,規模宏浩。幾十戶龐姓人家井然而居,和睦融洽,貧者男耕女織,富家經商典田,其雍容儒雅、寬宏大度的族風,在前河有口皆碑,流佈廣闊。

  龐氏家塾位於老房子東南一角,一廳寬敞的瓦房,一個精緻的院壩,十多位髫髻童稚。祖父端坐同齡之中,聽塾師吟詩講經,在塾師的指導下識字描紅,讀書作文。傍晚放學回家,曾祖把祖父叫到書房,逐一抽問塾師所教,詳細闡釋詩中意象、經裡乾坤。祖父一日兩受教:在塾學,背誦詩文,在家裡,詳領要義,日積月累,聰穎漸顯,遂成同齡佼佼,為老房子一族最為顯著者。同宗每見曾祖,都交口稱讚祖父的學業:虎父無犬子;曾祖微笑著捊捊短鬚,訥訥謙遜:哪裡,哪裡!

  夏天放學後,祖父會與同學們一起跑到萬斛壩外,跳進響水凼裡,河水清清的、涼涼的,沖刷祖父幼小的身軀;河底的鵝卵石滑滑的、硬硬的,按摩祖父稚嫩的腳掌,祖父有說不出的'舒坦與快慰。傍晚時分,只要在家,曾祖也會坐到河邊的石頭上一邊納涼一邊與族人閒談,目光遙遙地掃過暢遊在河裡的祖父,有說不盡的慈愛與安詳。

  (三)

  見一直臥床的祖父坐起身來,祖母急忙擦乾眼淚,奔到床前,為祖父披上棉衣,掖好被角。祖父伸出皮包骨的手,拉著祖母同樣皮包骨的手,眼裡含滿淚水,欲言又止。

  不用祖父言說,祖母也知道祖父要說什麼。幾十年共同經歷了跌宕起伏的生活,相濡以沫的夫妻,哪需言說?祖母雖不會診病療傷,卻也明白祖父已時日不多,今日的反常定是迴光返照,想有所交待。但有什麼可交待的呢?交待了又能怎樣?大兒未成年而早夭,長女婚後病逝,女婿在運動中自盡身亡,外甥一人寄居其叔父家。次女外嫁縣城城郊肖家,夫家成份硬朗,種菜度日,勉強為生。二兒初中畢業,被招到月溪場上教書已經五年,前幾天回家過節時說過認識了一位去年剛從縣城分來的女老師,吃著公家飯,還算安穩。三兒、四兒小學讀完,早已回家務農,雖已訂婚,迎娶還有待時日。三個兒子都末成家,傳宗接代遙不可及不知何時,享孫兒錄女繞膝的天倫更不可能。

  祖母聽到祖父肚裡咕咕直叫,她知道,祖父餓了。祖母條件反射般地站起身來,要到碗廚裡給祖父找吃的,步子還沒邁出,又停了下來。不用看,碗廚早已空空如也,找不到一粒稻米,半塊紅苕,整個家,只有屋角水缸裡的清水可以飽肚。

  何止是祖父肚裡咕咕直叫,祖母的肚裡也一直咕咕叫著,隔壁的木床上,二爸、麼爹的肚裡也咕咕直叫,不遠處,鄰家農人們的肚裡也咕咕直叫,遠在月溪場上的父親肚裡也咕咕直叫。沉靜的夜色裡,肚裡的咕咕聲,一直靜靜地響著,何止一人兩人,何止一家兩家,何止一地兩地……咕咕不絕的肚飢聲,盪漾開來,盪漾開去,形成莫名的交響,如悽慘的魔音纏繞著木床、屋瓦、院壩、山樑、田野、大地……

  (四)

  祖父年序稍長,初具獨立生活能力,便外出萬縣求學。

  長江邊上的萬縣,自農曆丙午(1906)年開埠以來,漸成長江上游重要的商業中心之一,是川東除重慶外的大碼頭。十九世紀二十年代的萬縣,風雲際會,不但有坐地虎楊森、唐式遵的長期蹲踞,也有傑出共產黨人朱德、陳毅、肖楚女、惲代英等活動的身影,更有西方列強巡遊於長江之上的巨型炮艦。

  農曆丙午年由白巖、萬川書院整合的而成的萬縣中學堂,此時已更名為萬縣中學校,遷至城東考棚。留日學者鍾稚琚創辦於農歷甲寅(1914)年的四川省立第四師範學校仍在亢家壪。祖父在萬縣就讀的只能是這兩所學校,從他後來一直任教於土黃場萃英高階小學的經歷看,可能性最大的當是四川省立第四師範學校。

  農曆丙辰(1917)年冬,章太炎到省四師演講並題寫了校訓碑:“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功,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捨。”農曆癸亥(1923)年春夏,肖楚女在省四師任教,惲代英曾到校演講;同年秋,開國上將陳伯鈞考入省四師,後由此入黃埔軍校;農曆丙寅年七月廿九日(1926年9月5日),英艦“嘉禾”號和“柯克捷夫”號開炮轟擊萬縣市區,中國軍民死傷以千計,民房商店被毀千餘家……如果,祖父在萬縣求學時真就讀於省四師,那麼,他與上面提到的這些人這些事有沒有交集?如有,交於何,集在哪?如沒有,哪又是為什麼?

  青春年少的祖父,面對國家的積弱積貧,面對世道的滿目瘡痍,豈能不熱血沸騰、慷慨激昂。但他為什麼走的卻是一條迥然於上面提到的人走的路呢?或許,祖父作為動盪時代裡的平凡讀書人,只知規規矩矩尊銜父命讀書學習,只知老老實實學成回鄉報效桑梓。與投身時代洪流的弄潮兒們,即使有交集,也無法共鳴;如果沒交集,更會平凡到底。

  (五)

  正月十六凌晨,一夜昏迷的祖父再次醒過來。

  這是個晴好的日子,太陽暖暖地懸在冬日灰暗的天空,陽光從屋瓦的縫隙照進來,照到祖父躺臥的木床。祖父臘黃浮腫的臉龐,在陽光的照射下,亮亮的,皮膚下面彷彿包著水,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皮破水迸。去年夏末,祖父的身體就虛弱起來,開始是乏力,後來是浮腫,最後終至臥床不起。祖父明白自己的身體,知道並不是病,而是營養不良長期飢餓所致。祖父耳濡目染過曾祖處方治病,略知藥理,如果真是病了,那麼治自己這一身病的藥方再也簡單不過:頓頓吃飽飯,餐餐有油腥。

  祖母從四管理區三食堂端回的早飯,就放在祖父的床頭。那既不是飯,也不是粥,只是一碗渾濁的湯,沒有一絲油腥,幾粒切碎的紅苕粒靜靜地沉在碗底。祖父的目光掃過飯碗,連嘆氣的力氣也沒有。他輕輕的扭過頭,用動作告訴祖母:不吃,留給孩子。祖母既不勸祖父,也不去端碗,這碗“飯”一直靜靜放在祖父的床頭,剛開始還冒著熱氣,漸漸地便靜若止水,再後來,便冰冷得如霜似雪。

  祖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與那碗“飯”一樣,熱量正在漸漸消失。寒冷包裹著祖父,厚厚的棉被一點也沒有暖意,平日裡暖暖的太陽也只是白晃晃地刺眼,他拼命地蜷曲著身軀,又用膝蓋抵著空空的肚皮。他神情恍惚,意識模糊,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棉被越來越重,身軀越來越冷,他知道,最後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

  (六)

  從萬縣學成歸來,祖父與出生於樊噲場高臺井的祖母合巹成親,在萬斛壩磨子塝水井灣新屋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其時,曾祖在縣城宣漢中學任教,被縣長抽調編纂增修《宣漢縣誌》。在曾祖的安排下,祖父一直任教於曾祖與同鄉丁紹南等建立的土黃萃英高階小學。

  萃英高小,位於土黃場中的禹王宮內。禹王宮高大挺拔,柱粗廊高,窗闊廳雄。在禹王宮的一側,祖父佔著一間教師宿舍,鋪擺著簡單的寢食之需。課後,祖父在這裡備課準備、批改作業、就寢安眠。祖父教過什麼課程,都些哪些學生,已無從稽考。從萬縣歸來到土黃解放離開萃英高小,二十多年的時間裡,祖父應該有很多為教心得,有很多喜愛的學生,但隨著時光的流逝,這些,都湮沒於歷史的煙塵再不可尋。

  夏日傍晚,祖父喜歡單獨一人或與同事一起踱到場外的前河邊,或漫步於鵝卵石上,或散坐於木船梢頭,或脫鞋行於河裡,沐風納涼。其時,祖父肯定會想起在前河末端縣城裡教書的曾祖,肯定會生出自己雖未辱沒家風、卻難超越上輩的感慨;祖父肯定還會想起幾里地外的萬斛壩磨子塝水井灣新屋裡的家人,肯定會對自己孩子的前途有許多設計設想。

  週末放假,祖父便順前河而下,行幾里地回家。這幾里地上,農人勤勞稼穡,農事欣欣向榮,祖父的學生散居其間,每每走過,“老師”的熱情招呼此起彼伏,不絕如縷。祖父行走在前後相繼不斷的尊敬裡,有幾分自在自得應是人之常情。祖母雖出身大戶人家,卻只識女紅不識字,只會相夫教子,不能吟詩作畫。祖父回到書房,把孩子叫到跟前,站成一排,先讓他們檢討自己一週的學業、行為,然後輔導、教育、疏理、教訓,教其為學,教其為人。

  這樣的不驚不詫的平淡時日,一眨眼就是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裡,祖父不知迎來、送走過多少茬學生,也不知在回家的路上走過多少趟。這二十年多年裡,祖父迎來了自己的孩子,送走了盛年而逝的曾祖,由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走成了面容滄桑的中年人。其實,在這樣表面不驚不詫的時日裡,世事正風起雲湧,大開大豁,許多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事正在發生。農曆己丑(1949)年夏末,外面的訊息一日緊似一日,一位遠房堂祖知世道將變,邀約祖父外逃臺灣。祖父平淡地拒絕,他深信:教書育人的他,並不是革命的物件,新社會里,同樣需要教書育人的人。

  (七)

  正月十六下午,祖父已入彌留。

  祖父最後一次顫動嘴唇,似有所言。祖母附耳過去,祖父微弱的聲音依稀可辯:想……吃,吃……個……紅……苕……祖父用盡最後的力氣,拖了很久很久,才說出哪個“苕”字。紅苕,哪裡找得到紅苕?祖母心痛欲絕,不忍再看祖父,別過臉去,淚如雨下。這悲涼而世俗與我的想像完全不同的籲懇,成為祖父留在世間最後的聲音。

  許多年後,當父親向我訴說祖父彌留之際的話語時,我的內心湧出無盡的悲涼。我知道,骨子裡是文人的祖父,明知自己馬上就離開人世的祖父,如果不是真的餓得不可承受,怎麼也不可能丟開尊嚴說出這樣世俗的話來。但我又想,或許,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在靈魂即將出竅的一瞬,祖父才真正放棄了幾十年人生的重負,拾起初入人世時的童真,拋卻世俗的外衣,說出自己真正的內心。

  注:

  其實祖父逝世時,父母還未成親,我更不知在何處。對祖父的瞭解,除父親曾經說過其逝世時最後的籲懇外,全來自父親為祖父補寫的碑文。碑文簡潔明瞭,全文如下:

  吾父戊申(1908)年十月十一日生於土黃鄉萬斛壩老房子,幼入家塾,少讀於萬縣,長就教於土黃場吾祖父龐斗南等諸學人所創萃英高校。後遭變故,迫於生計,耕種田畝。庚子(1960)年正月十六日下午辭世於土黃公社四管理區三食堂。先後同難於饑饉者有本食堂三十餘名精壯。吾父臨終前尚念念乎想吃幾個紅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