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離去痛成殤散文
一
婆婆病了。
通往婆婆家的路,平時我只要走二十分鐘就能到,而這一天,我卻走了好久都走不到盡頭。那一刻,我寧肯這條路沒有盡頭。
在此之前,有朋友來家裡小坐,談及婆婆的病情,總覺得正在治療與養護中的婆婆,哪怕維持現狀暫時也沒有什麼問題。沒想到這時一個電話打過來,告訴我婆婆“快不行了”。頓時,我腦袋裡“嗡”地一下,彷彿一下子斷了電,腦海一片空白的我愣怔了許久還沒回味過來。就在之前的一天,我還買了兩條魚送到婆婆那裡,看著她打著吊針喝湯吃飯,雖然吃得並不多,但瘦弱的她看上去氣色好過之前。眼睛裡的神采雖不如以前清明,倒也精神。我曾對朋友說過,婆婆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大美女,我多麼想擁有她那樣的又大又圓的眼睛,又長又細密的睫毛。可惜我沒有。
可是,現在,有人告訴我她不行了!“不行了”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我實在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我想不明白,也不願意去明白。可是這又能如何?當務之急,只有快快趕到婆婆家探個究竟。可內心又是那麼惶恐,只得和朋友交代了幾句,倉皇出門。
我家住村南,婆婆住村北——那是我們閒置下來的一處庭院。我是個急性子,平日裡走路蹬雙高跟鞋也能落地有聲風風火火,三里路不過一會兒功夫。而這天,有些腿軟的我穿了一雙平底鞋,可腳下卻並不覺得平坦,高一腳低一腳,就像踩在了一堆堆棉花上,一走一個趔趄,不是像個醉鬼就像個遊魂。每走一步,彷彿都在丈量走向村北的距離,亦或,是在丈量婆婆離死亡的距離,怎麼也走不快,也走不到目的地。我心裡一陣惱怒,想罵人,卻不知道該罵誰。好不容易走到村裡的集貿市場,那是村裡最繁華的地帶,三五個老人正坐在空地上曬太陽。我的腦海裡驀然浮現出婆婆曾經坐在院子裡眯縫著眼睛曬太陽時的情景,她看上去總是平靜而溫和。我不由加快了步子,這段路程,總覺得比登山還難。
二
十五年前,也是秋天,我初次踏入這個村莊,一切都是那麼陌生,因為陌生,又多少有點新奇的意思。目之所及,一切都是那麼陳舊,那麼質樸。當我走進村東的一個小院。這個小院沒有圍牆,也沒有別人家那種氣派的大紅街門,瓦房已經非常陳舊,紙糊的窗戶上貼著窗花,幾塊採光的窗玻璃擦得透亮。透過玻璃窗看過去,只見屋裡的人正往外走,一拐一扭,不一會就已出現在了門口:她身材矮小,微胖,花白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紅潤的臉龐上方嵌著一雙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眼睛裡閃爍著異樣的神采,孩子般的聰慧純潔。我盯著她的一雙明亮的眼睛,心裡暗暗吃了一驚。沒想到她這麼大年紀了還能有一雙這麼好看的眼睛。我們就這樣看著對方,直到她發現了我身後還有個令她再熟悉不過的人,這才慌忙走過來拉住了我的手。我注意到她的雙腳呈外八字朝兩邊斜,三寸金蓮使她行走很不方便。原來,她是封建舊社會里從小被裹足的又一個受害者。
她就是我的婆婆。她拉著我的手,我並沒有隨她進屋,只衝她笑了笑,並沒有說話,她也沒有說話,也只是笑了笑。我知道,她是聾子,不管我說什麼,她都聽不見,也聽不懂。她只沉浸在她的世界裡,按她的方式生活;而我,只存在於自己想象的世界裡,由著一些心不甘情不願的意念推著向前。
我放開她的手,很隨意地在院子裡走了幾步,看院子裡種的花花草草,然後,看掛滿果子的蘋果樹,透過蘋果樹,我便看到了藍得透明的天空。我眼角的餘光告訴我,婆婆一直在看著我,她的眼睛那麼大,眼神那麼明亮,令長著一對小眼睛的我是那麼羨慕。
當我的眼光迴轉到蘋果樹上時,又看到了蘋果樹後面的李子樹。李子我比較熟悉,老家也有。想起老家的李子樹,心裡湧出一種酸澀的感覺,便不由地走了神!一直盯著我看的婆婆,也順著我的眼光去看李子樹。忽而,她走向牆角,拾起一根長棍,走到李子樹下蹬上矮牆抻開身上的圍裙朝李子樹頂“唰唰”打了起來。看著她這一舉動,我吃了一驚,不知為何意。她看我疑惑地瞅著她,“呵呵”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李子樹的頂部,孩子一般的調皮。我順著她指引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李子樹頂掛著一個又大又紅的李子,在秋日的陽光下格外醒目。我想起老家的李子是端午節時吃的,沒想到北方到了這個季節還會有李子,而且還是唯一的一個,顯得那麼突兀,卻又那麼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婆婆儘管行動不便,打起李子來卻顯得分外精神,也格外用力。我正準備走過去幫她,一枚又大又紅的李子便落入了她的圍裙中。她忙不迭拿起來遞給我,我也沒有推辭,水管下衝洗了一陣,放嘴裡咬了一口:酸,澀!就像我踏入北方這片土地後緊緊縈繞在我心裡的某種情愫。儘管如此,我還是從婆婆這裡品出了李子的甜味。
隨後,我走進婆婆的屋裡看了看,一切都是那樣簡單,甚至粗陋:一盤大炕,一個大鍋臺,老舊的風箱,黑漆漆的罈罈罐罐,葫蘆剖成兩瓣做成的水舀,兩個老式的掛鏡和一個笨重的碗櫃、大紅櫃……我的眼睛看向哪裡,婆婆的眼睛也跟著我看向哪裡。我注意到屋子裡有著“叮叮噹噹”清脆的聲響,四處看看,原來是婆婆的手腕上——她戴了一對兒銀鐲子,鐲子被她打磨得亮光閃閃。只要婆婆一動,那對兒銀鐲子就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很是有趣兒。婆婆見我盯著她的手腕看,立馬褪下她的那對銀鐲子,抓牢我的手臂想要戴在我的手上。我慌得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堅決不要。那時候的我,簡單到如一張純淨的白紙,雖然一貧如洗,對金銀錢財倒很是不屑,也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和一些繁縟禮節。在婆婆家裡坐了會,臨走,我給婆婆留了一點錢,不多,那僅是出於對一個老人和母親的敬重。那次,她把我送出她家,一直送到很遠,一邊走,一邊拭淚。我不明所以,或許沙子不小心揉進了眼睛?聽嫂子們講,老人一生苦命,從小無娘,最疼她的姥爺還是被日本人的地雷炸死的,還沒成年的她就被堂叔表舅們以賣掉的方式嫁了人。所嫁的男人卻好吃懶做,天天打架,日子過得窮困至極。她一生拉扯七個兒女,最小的一個實在養不起只好送了人。她就靠著掙工分、挖野菜、種地、撿拾爛菜葉、東挪西借吃糠咽菜同她的兒女們活了過來。村莊裡所有人都知道她一旦被生活逼得急了,只好端著條凳子坐到城牆底下去哭,哭幹了眼淚,再提著升子走街串巷以討要的方式去借糠借面……她過慣了窮日子,一生節儉,越是艱難的歲月,她帶著一家老小越是堅強地挺了過來。這,便是作為母親的柔韌與偉岸吧。
三
十五年的光陰,把一切都改變得不成樣子,包括我自己。我曾以為自己被歲月打磨成對一切都熟視無睹的木偶,對一切都厭倦且背離著。但是,當我面對生死,尤其是婆婆的生死,我還是那麼震驚,那麼不情願面對。先前,她是那麼硬朗,又那樣的聰慧。我一直都相信,她眼睛裡純潔的光芒如同她的心靈一樣純粹。她聽不見,幾乎與世隔絕,因此而杜絕了很多煩惱。她因此而拒絕了世上一切的煩雜之音,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再苦再累,一心一意盡到了自己做母親的責任。然後,一心一意地過自己的生活。比起正常人,她多了簡單,少了煩惱。心裡乾淨,內心平定,她不像所有世俗的女人,被人情世故折磨得不成樣子,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尤其在年老之時,大多數女人已經變成了“死魚的眼睛”。而我的婆婆,她不是!
聽家裡人說婆婆年輕的時候,是有點聽力的,只是和她說話要費時費力些。當她年歲漸老,雖然完全聽不到別人說話,但她自己並不啞,她是會說話的,只是並不常說。她很善於觀察別人說話時的表情和動作,很會揣摩別人的心思。比如,我曾經在飯桌上只吃辣椒下飯,第二天,她就會給我弄來一堆辣椒;我要是對什麼東西多看了一眼,她立馬就會給我弄來。當然,這也包括整個大家庭裡的`每個成員,但凡她能做到的事情,一定會盡力地去為每個人做。有時候,我們和她說話,無需從嘴裡發出聲音,只是將要說的話放慢語速,並誇張地表達成一種說那句話的口型,她也會準確地捕捉到對她說話內容。這也許也是上天的意思,她雖然聽力有問題,但她卻那樣敏銳,那樣善於懂得人的心思,而且始終保持著孩子般的純真與善良,使她的身上閃耀著殊同常人的品性。
我還記得每年春天的時候,婆婆都會去野外為我挖一些被現代人視為稀罕物的各種野菜;夏季,她的圍裙裡常常兜著幾條青玉米,或是一包辣椒一袋青豆;秋季,常常是一袋子酸棗;冬天的時候,她會為我做幾小罐子酸辣可口的碎鹹菜。春節前,她年年都會送來好看的剪紙,一個或兩個繡著花的座墊……也有的時候,她什麼也不帶,一進家門先衝我一笑,袖著手盤著腿不聲不響坐在炕頭上,明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看我,又看看家裡,然後再回去。我留她吃飯,她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有時候,我買了她喜歡吃的東西給她送過去,她推脫,我硬要留下東西,她便不再推辭。我回家,她照例要送出老遠,袖在一起的雙手緊緊抱在胸前。只是,不知從幾時起,她送我的身影越來越矮小,身子也在瘦下去,行動更不如先前敏捷了。有一次,她說頭疼,坐立不住,兒女們趕緊將她送往醫院,腦出血,她從此便與藥物有了割不斷的聯絡。又過了兩年,某一天,她開始自言自語,手裡不停比劃,不吃不喝嘀嘀咕咕從早說到晚,半夜了還不停息,誰勸也不聽。再把她送往醫院,醫生診斷已經是小腦萎縮。從那以後,婆婆身邊一刻也離不了人了。兒女六個,輪流伺候供養著。老太太清醒的時候,十分要強,誰家也不去,寧願自己清靜受累,決不給兒女添麻煩。當她的病情已十分嚴重時,她已經分不清誰是誰家。縱然兒女再孝敬周全,仍不能像一個母親對待兒女那般細心盡力。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在此體現得淋漓盡致!
四
永遠忘不了那個秋日的午後,我拖著沉重的身子和步子歪歪斜斜地穿過了村裡的市場街,爬上了去婆婆家必經的路——南門樓。登上了南門樓的我,心“突突”跳個不停,手心裡全是汗,頂著一頭使我昏眩的秋陽有種柔弱無力的虛脫感。我站在高處,吹著秋日裡的涼風,定了定心神。遠處,一大片一大片的房屋不斷向外延伸,再遠處便是一片一片的莊稼地。此時的黃土地上,成片成片的玉米葉子成被金風染成黃色,臨近村莊的場子裡,已有著穀物和黍子如一片片金色的緞子般鋪陳在那裡,格外耀眼。秋風吹過,穀物的清甜氣息瀰漫在整個村莊。在這清甜的氣息中,我很難想象婆婆年輕的時候,怎樣扛著農具,包裹著頭巾,癲著一雙小腳匍匐在黃土地上,一個人起早貪黑為了解決一家人的飢飽承受著非同一般的生活重負。她差不多把一生的歲月都獻給了這片黃土地與村莊,還有她的兒女,不曾離開過半步!
可是,可是現在,這個強大的生命快“不行了”!
當我終於跨進了婆婆的房間,如灌了鉛般沉重的腿仍然在空中懸了半響。我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面對過死亡,我也並不害怕死亡,只是,怎麼也不願意相信事實,更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實!確切地說,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實發生在婆婆身上。我始終相信,她曾經是一個多麼鮮活的生命,哪怕年老,她那對亮亮的眼睛裡,那種孩子般的純真總是讓人感到心安、踏實。可是,人世間很多事情並不是都會依著自己的想象行進,也不會因為你的不想面對就不會發生。就像現在,我的婆婆躺在床上,我必須面對她的生或者死。生是積極的,令人喜悅;死是消極的,在常人的眼裡總是有種一抷黃土的淒涼。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有幾個人能夠真正領會?此時的婆婆雙目已經緊閉,只有鼻翼間似有似無的呼吸還昭示著她一息尚存。她已經被穿上了壽衣,紅黃藍綠,杏黃的被子,將她打扮得光鮮亮麗。我忽然悲哀地想,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怕是從來沒有這樣光鮮過一天吧?
我終於默默無言地坐到婆婆的身旁,家裡每個人的眼睛裡都汪著一團淚水。我拉了拉婆婆的手,想起初見她時,她癲著一雙小腳走過來拉著我手的情景。那時候,我覺得她傳遞給了我一種溫暖。而此時此刻,她能否感知我正拉著她的手,正像她當年拉著我一樣?她的手還很溫軟,只是從她手指上開始蔓延一種不同常人的蠟黃,據說,這是不好的現象,是人死前的徵兆。見此,我心裡一緊,鼻子一酸,呼吸立馬變得沉重起來。我看向她的眼睛,她那長長的、細密的眼睫毛在微微地顫動,只可惜,我再也看不到她那雙又大又亮的,煥發著異樣神采的眼睛了。
有那麼一會兒,婆婆的呼吸變得十分急促,喉嚨裡發出“呼呼”的響聲,我的心跟著提到了嗓子眼兒,喉嚨也似被什麼堵住,上不得氣來。我覺得有一種壓抑、苦悶、不捨緊緊地包圍著我,令我窒息,彷彿將要離開這個世上的人不是她,而是我。她的女兒們開始“哇哇”痛哭。我知道老人本來什麼都聽不見,還是趴在她的耳朵旁一遍又一遍呼喚著她……隨後,她的呼吸又變得平穩,又如同睡著了一般,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只是,婆婆的眼角多了兩行淚。
我多麼希望,她只是暫時的沉睡。她這一生太苦太累,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睡醒之後,我希望她還能看到太陽照常從東方升起,然後,像平時每次看到我一樣,還能對著我笑笑。
深夜,老太太還是如睡著了一般,醒不過來。平時並不失眠的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心裡七上八下,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整個村莊在這個時候特別寂靜,偶爾的貓叫狗吠顯得特別刺耳。夜風輕輕拂動珠制的門簾,“沙沙”,“沙沙”的聲音不斷地灌進我的耳膜。這晚,我忽而變得敏感起來,總疑心房間裡有人走動,像婆婆走路時細碎的腳步聲。好不容易迷糊了會,腦海中竟驚覺婆婆像往常一樣,坐在我家的炕頭上,什麼也不說,只看看我,再看看家裡的一切,明亮的大眼睛裡欲語還休!
婆婆是在她昏迷的第四天去世的,四天裡所有來探視、見她最後一面的親朋好友來了一拔又一拔。第四天上午,我照例要去村北看她,然後準備一些該準備的東西。只是那天的電話又來得急了些,還是讓趕快過去。再到婆婆的病床前,所有在外的孫輩近親都趕了回來。老太太的呼吸異常急促,按老一輩人的說法,不知道她還在等著什麼人,而她等的人遲遲不來,所以固執地不肯離去。過了半晌,她的唯一的兩個侄兒慌里慌張地從外地趕了回來,剛踏入她的房間,一聲“姑”剛叫出口,老太太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後再也沒了聲息。
婆婆的生命,定格在了那天上午的十點二十五分。
人生一世,最後不過是離世的蒼涼無奈,還有活著時的悽惶。想到婆婆這樣的人生境況,一種不甘,一種不捨,一種念想瞬間充斥於我心中,使我悲從中來,開始嚎啕大哭。
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婆婆,一生與世無爭,不管悲喜艱難,她在人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永遠都記得她那對孩子般純淨的大眼睛,還有她走時的模樣。她走得十分安祥,似乎從未受到過人間的苦痛與苦難的折磨。我那善良勤勞、性情純良的婆婆,她走的時候,臉上帶著聖潔的光芒!令我無比崇敬併為之深深感動!她的那雙如秋月般的明眸,時常會浮現在我眼前。我曾多次自問,耄耋之年的婆婆怎會有如此童真般的眼神?或許是婆婆的一生中只為奉獻、無慾無求,心底無私天地寬、心未染塵眸自明吧!
願天堂的婆婆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