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遞員抒情散文
出村子向南,走三里的柏油路,到“十”字路口,往西一拐,一排磚瓦房,就是小鎮的郵電所。日光斜斜地穿過屋簷,和釘在郵電所門右旁的郵筒。
郵筒上斑駁的綠漆皮,一條縫隙,信件源源不斷地從縫隙中投進去。我曾一度猜測那郵筒的神秘,投進去的信件是否某一天忘了拿?再說那麼多信件經它傳送,可也見證了小鎮上人過多秘密。不管風霜雪雨,白天或是晚上,看它也還是那麼靜默著。
寄信時我會耍點小聰明,不喜歡把信件投進那個郵筒,而直接交到郵所的櫃檯上。收發信件的是一對年輕夫妻,他們忙碌中也不忘和寄信人熱情招呼。我會等他們把我遞上去的信件蓋上郵戳,而後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接下來就是等收到回信的漫長日子。每一天,我會跑向門外,看看那個叫疤瘌眼的郵遞員是否從門前經過。他穿一身綠郵裝,很神氣。他騎的腳踏車是綠色的、有鈴鐺,也比別人的好看。車後座上搭著鼓鼓囊囊的綠帆布搭袋,裡面裝滿花花綠綠散發著油墨味的信件、書刊和報紙。上學的路上,偶爾見他騎著綠色的腳踏車穿梭在鄉間小路上,兩邊是開滿鮮黃的油菜花地,有蝴蝶飛舞著,這情景該是多美!我立足觀望,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盡頭,而後轉身,邁開步子向學校跑去。
所等待的都是父親的信件,特別多。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經歷長途跋涉,穿越萬水千山,終於到來時已面目全非。信封皺巴巴的上面鋪滿灰塵,邊緣已破損或裂口,但信瓤還不至於露出來、還依然很忠誠,把寫信人的友情和要談的事兒帶給你。
父親會一封封地寫回信。農村的照明電總是不夠用,八點過後會停電。父親再點燃蠟燭接著寫,有時農活多忙活不完、信就寫不了,怕人家等得焦急,會讓我代筆寫。我接到這特殊的使命,特別興奮,鋪開信紙,浮想聯翩沙沙地寫起。父親見了誇我,還真有他身上的優點,我當然不甚解這話的意思。他又覺這樣讓我寫不妥,對收信人不夠禮貌,就不讓我代筆了,無論多忙,他都自己寫。有些信件父親寫得特別長,摺疊整齊壓在炕蓆底下,他不在的時候我會偷偷拿出來看。他寫得字型潦草難辨認,可我也順個差不多,讀著時心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動,臉灼耳熱。不等讀完我會摺疊好放下去,我知道母親看了那信一定會很生氣。不寫信了我就用剪刀剪裁信封,用膠水粘好,做的和郵電所賣的一樣,就是上面沒有好看的花邊和圖案罷了。寫完封好的信件有時被郵遞員疤瘌眼捎走。
他來時會陪我父親喝兩盅。鄉村裡也沒啥好菜,一盤花生米和園子裡摘了切成段、拌了蒜泥的黃瓜。第三杯酒不到就急著要走,父親和他開玩笑,熊臉的慌啥?又沒吃奶的孩子!他笑著腿已搭在車子上猛力蹬起。父親也知道他是想把信件及時送達,只是自己愛說笑話而已。
有時候,郵遞員疤瘌眼看天氣不好,為趕路,把來不及送的信件放在我家。我就有機會來做信使,心裡特別美。
那個舉著大學通知書、恨不得身上插一對翅膀、一路狂奔去堂姐家,將這好訊息告訴給她,並一起分享她的快樂的女孩子是我。
村裡的小芳姐嫁了青梅竹馬的龍哥。龍哥在遙遠的邊境當兵,從千里冰封的高原,信幾個月都來不到手中,多愁善感的小芳姐會日夜思念丈夫。春天了,正當她對鏡梳妝時,我把龍哥的來信突然舉到她面前,她狂喜地一把奪過,貼在胸口,眯著眼睛平息會心跳,只見淚花在睫毛上打轉轉,看我笑她時臉不覺紅潤羞怯,才想起忙著給我拿糖果吃。
村西頭的瘸子大爺,兒子媳婦長期在外工作。大娘給小孫子做的`棉衣郵去了不見迴音,老兩口唸叨著該來信了。大爺戴著老花鏡,在地圖上一遍遍尋找他們工作的城市。地圖是兒子上學時留下來的,那小螞蟻似的地方,讓他們長滿老繭的手撫摸來撫摸去。當我把信送給他們時,大爺老核桃皮一樣的臉上才又多了幾條皺紋,大娘沒忘誇我這孩子真懂事!
那個因盜竊罪服刑的少年,做父親的沒有多少文化寫不了信,找人代筆時會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好好改造。為探兒子的迴音,向我們家跑了一次又一次,信來時我會第一個先送給他家。
再說那小小的鄉村郵電所,真像是心情的收發站。把人的心情郵寄出去,又收回來。寄出的是風花,收回的是雪月,期間是人的耐情等待。
我不是郵遞員。直到父親的信件來往少了,往村民家裡送信的就不再是我。可我是個文藝青年,訂閱了報紙和喜歡的雜誌,也喜歡寫點文字啥的向編輯部投稿。甚至於在郵遞員疤瘌眼退休之前,我沒有收到過一張印有“中國郵政”的匯款單據。可當時,我的聽力特別警覺,會把收到信的希望寄託在上午或下午的時光裡。當郵遞員疤瘌眼清脆的車鈴鐺聲撒滿鄉間小路,朝村裡行來時,我的心怦怦跳動快要提到嗓子眼,飛跑向門外迎向他。他知道我的心意,並朝我大聲說沒有!猜不準那一會兒我有多失望。可收到我訂閱的書報或期待中的郵寄地址來的信時,會有粉紅色的好心情。而在書信幾乎消失的今天看來,年輕人是體會不到其中的美妙。
我期待中的來信,還是個我沒說過的以前的小秘密。我有個心意相投的朋友,住在城裡,但那時心意純淨,只談友情。我們書信交往了兩年,都不觸及更深一層的意思,也可能因了世俗觀念的作梗,我身居農村,只好無疾而終。為此還默默流下了眼淚,按時下的話說多想被安慰或問他一聲為什麼?可是連手都沒牽過那時。一眨眼已到了對相擁都沒什麼感覺,彼此間戲謔的年齡了。我只想問一句當年的那個人,過得還好嗎?只是時間飛逝,兩相茫然。
好多年之後,我回到家鄉。那個郵所、在原址上新建了一所商貿大樓、仍是在底層,寬敞明亮。我推開旋轉的玻璃門走進去。看見那對夫妻在寫字檯桌面上忙碌。只是他們身形更顯清瘦,青絲變成了灰白,清秀的眼神被黑色的眼鏡框遮起了。他倆同時抬起頭看了下我,或是剩他們最後一個顧客了,並沒認出我。當然不會認得我了,當年那個愛寄信的怯生生的小女孩,如今孩子也十幾歲了。
那個叫疤瘌眼的郵遞員早退休在家、脫去了那身綠色的郵裝,他那疤瘌眼也因了年老更顯難看了。那雙曾傳遞過無數溫情的手,或許正牽著孫子和孫女的手,悠哉樂哉地消磨著晚年的時光。而我還在寫點文字、歌唱著熱愛的那片土地。在當年會寫信的人都離開了的村莊,我想再寫封信,把那溫暖的出生地址工工整整地再寫上一遍,宛若看到老郵遞員疤瘌眼穿梭在鄉間的身影、和清脆的鈴鐺聲裡一個女孩期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