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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架成長的日記

書架成長的日記

  說起來家裡最為人稱道的,是那面書架。

  書架不花哨,身子骨是普通白色PC板,僅有幾道藍色塗漆裝扮;它的結構也再簡單不過,上面是對開的玻璃門和隔板,下面是不透明的櫃子。然而,書架的尺寸卻非常巨大,足足佔據了一面半牆壁,距離屋頂也只剩下一個巴掌左右的寬窄。只要人初次覷到,定要對這頭紙墨滿腹的巨獸發出一陣感嘆。

  儘管“肚量”驚人,書架裡的書還是擺得滿滿當當。從二十四史到希羅神話,從上古詩經到當代小說,從漫畫繪本到文學批評。起風時,透明的白紗窗簾拂過玻璃門,柔光籠罩下,一本本墨綠、絳紅、靛藍色封面的書籍便開始靈動起來,清清淡淡之中,恍惚正在演出一場曼妙的芭蕾。

  最開始,它不過是個小個頭的雙門木質書櫃,怯怯地立在江南某個鄉村中學教師宿舍的角落裡。

  書櫃裝有一扇不靈活的玻璃窗,粉刷著那時最常見的軍綠色,與月白色的牆壁顯得十分般配。書櫃裡裝的書,大體已無印象,只一本草綠色外表的《伊索寓言全集》還印在腦海裡。是江蘇譯林出版社的精裝版本,精緻的封面上畫著一隻狡黠的狐狸,與內容暗暗呼應。那幾年父親在南京讀研究生,與我和母親相處的時間不多,每年最期待的,就是他從遙遠的城市捎回一兩本書籍、一兩張動畫光碟和幾樣新奇的零食。

  書的內頁排版很開,雪白的書頁上,隔幾頁便可見年幼的我用圓珠筆塗塗畫畫的痕跡。現在我是如何也不忍做出此類“暴行”的,但也因此留下了些許童年天真浪漫的證據,於夢境和想象之中,勾勒出無盡延展的奇幻世界。

  在皖南鄉村那些深邃而遙遠的黑夜裡,這個書櫃就像是一艘待航的船,載著對書籍充滿好奇與崇敬的我,駛出矇昧與無知,航向碧水青山外一片遼闊的天地。

  之後的一段時間,書架暫時離開了我們的生活。

  我們家搬遷到省城的頭兩年,臨時住在父親單位的宿舍房裡,一家三口蝸居在一個同時扮演著臥室、客廳、餐廳和書房的房間內。省城和老家有三小時車程,搬遷物件儘量精簡,所有大件的電器、傢俱,以及我養的兩隻小兔子都被永遠留在了老家,只有那些書籍一個不拉地跟著我們來到了繁華的都市。

  可憐那些書,無論大小薄厚,“貧富貴賤”,都只能赤裸裸地堆疊在書桌上,形成一座又一座的“書山”,直逼屋頂,本來就狹小的空間,顯得更加促狹。也因如此,那些諸如《康熙字典》、《水經注》、《中國當代文學大系》等“德高望重”而“鮮有訪客”者,只能原封不動地擺在尼龍袋子裡,塞進幽暗的壁櫥,好似也歆享這份無人打擾的安寧。

  那時家對面就是安徽圖書城,近水樓臺先得月,我總是會跑去那裡“蹭書”,常常一看就是整個下午。對於炎熱的盛夏而言,冷氣十足的圖書城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在三樓的兒童文學區奇幻漂流一番後,在水吧買一根香氣誘人的烤腸,往往還沒走出書店就消滅得一乾二淨。

  因為學校離家遠,午後時光往往就在學校圖書館度過。一年下來,借閱量竟然進入了全校排名前三甲,記得獎品是一支黑色的派克鋼筆,對於年級尚小的我來說,著實是一份奢華的獎勵。

  那時我才小學四五年級,看的書種類繁雜,隨心所欲,未成體系。喜歡《考古的歷史》、《跟著地圖去旅行》等知識類叢書,擴充對大千世界的認知,對世界的好奇、旅行的嚮往也自那時起就埋下了種子。和當時大部分同齡人一樣,也痴迷於最熱門的楊紅櫻《淘氣包馬小跳》系列、《笑貓日記》系列。此外,曹文軒的純美小說系列——《草房子》、《山羊不吃天堂草》、《根鳥》,臺灣漫畫家幾米的漫畫,以及席慕容的詩歌和她的散文如《有一首歌》、《槭樹下的家》,都讓我感觸良深。正是這些書和書中的故事,讓我初次同這世間的真善美打了個照面,生命裡對美的感悟與體驗,對善的感念與嚮往,皆來自於閱讀中一次又一次的邂逅。

  再之後,書架重新回到了我身邊,並與我一道成長。

  為了上學之便,我家搬到了附近一所大學校園內。租住的房屋裡,有一面沿牆定製的書架,書架一共六組,書架中間是對開玻璃櫃門,上下為儲物的木櫃。原木材質和桐油的漆面,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端莊和持重。

  從那時起,書架裡就開始有我的專屬區了——《哈利波特》、《納尼亞傳奇》、《小王子》、《尼爾斯騎鵝旅行記》,還有最愛的幾米。

  偶爾,我也會翻翻父母的書。譬如受到書名的引誘——從《義大利童話》開始閱讀卡爾維諾,從周國平《善良豐富高貴》延伸到紀伯倫的《沙與沫》,還有幾乎迤邐過每個人少年夢的三毛,《雨季不再來》那種淅淅瀝瀝、悵然若失的感覺至今無法忘懷。也自那時,我開始養成了對散文的偏愛,其中最喜愛的散文家是臺灣女作家張曉風,總是無法不被她亦秀亦豪的文風、悲憫又豁達的情懷所打動。

  我的床就擺在那面書架邊,夜晚入眠時,總能感到書架中彷彿有一雙雙深邃的眼睛,正平和幽然地注視著我。像是每一部佳作裡都住著一個偉大的靈魂,在漆黑如深海的夜裡閃著幽微的光。我彷彿一條棲息其中的魚,耽溺在那些一撇一捺的沉思默想中。

  步入高中後,書架開闢出了一個高考專櫃,專門用於堆放各式各樣的模擬考卷和輔導材料。書架不僅見證了那段挑燈夜戰的艱苦歲月,也帶領我開啟了一段海闊天空式的閱讀旅程。

  彷彿書裡有這樣一份泛黃的古味,在一挑一撥、嘈嘈切切的`琵琶聲裡,我早已穿梭紙張,越過千年,或手持羊毫坐在項脊軒的几案前,或乘一葉扁舟漂流於富春江上,或悠然側臥在幽深清越的竹林之中。聽南朝的急雨打在芭蕉葉上,觀臨江的暮雨飄灑在水面上,神遊於賈寶玉的大觀園、唐三藏的女兒國、武陵人的桃花源。

  隨著閱讀量的不斷擴充套件,想象的疆野也愈發遼闊。在《流動的盛宴》裡,前往1920年代巴黎的雨夜,和海明威、菲茨傑拉德、斯坦因等人共赴一場塞納河左岸的文學沙龍,感受工業興起的時代裡那猶存的浪漫情懷。又或許,前一秒還乘著綠皮火車前往北國冰封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下一秒便駕著野馬馳騁在水草豐沛的阿勒泰牧場。

  外出旅行前,總會從床頭或書架裡擷取一本薄厚適中的小書,裝進揹包。身體行走在大地上,心靈卻徜徉於天地外。出發前的期待,行走中的相遇,紙張上的綿延,三個維度的空間與時間錯落交雜,啟程和抵達,現實與想象,昨日和遠方,都在書籍的陪同下,激盪出生命的豐富與瑰麗。

  現在,我只身在臺,書架成為我人生旅途中的鄉愁,我在這頭,它在那頭。

  在繁忙而新鮮的學習之外,我貪婪地呼吸著寶島馥郁的文化空氣。獨立自由的誠品書店,陌生詩人的文學沙龍,別具一格的文學賽事,中文臺文系的各類活動……我在行走,在看見,在觸控,在參與,在感受。我第一次發現,只要用心去讀,寶島就是一本炳炳火良火良的大書,生活就是一面無限外延的書架。而我是漸漸長大的讀者,在書卷的濡染下,於平平仄仄的年華歲月裡綴下了一個個詩意飽滿的韻腳。

  如今,擺在桌前的是一本從大陸帶來的散文,幾本借自圖書館的繁體版余光中、張曉風的書,幾本二手書店淘來的好書,還有幾本為母親帶的臺灣中文系文學史用書。

  不久的將來,它們將跨越那道窄窄淺淺的湛藍海峽,翻越過雲霧飄渺的崇山綠嶺,飛到家中的那面書架裡,帶著島嶼一整季的暖風與稠雨,帶著一本本對家中親人、朋友乃至那面書架潮熱的思念,飛回屬於它們的地方。

  走到哪裡,家裡的書架就延伸到哪裡。終有一天,那面書架的幅度會與生命的幅度無限重疊,棲息著父親、母親和我共生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