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的聲音隨筆
記憶裡最早有關於棋類的記憶,還是飛行棋。那應該是大部分人共同的回憶:於一張鋪平的棋紙上,晃動著骰子,投擲下時光裡最初的懵懂無知。說實話,中國棋的文化源遠流長,古人以博弈為高雅名士的象徵,不過說來慚愧,時至今日,除了最基礎的飛行棋,其他棋類諸如象棋、圍棋我則是一竅不通。
大抵棋類的初衷皆是供人以閒,只是後來被強加上風雅之意,倒是有些名不副實了。在我不多的.記憶裡,各色棋類總會被改編得形式紛繁,賦予新的規則和技巧,讓人每每玩得忘乎所以。到底是少年人,不甘寂寞與束縛,憑著尚未被瑣碎和繁雜消磨的玩心與想象,便有了這不知疲累的遊戲年華。
周琪尤愛下棋。從我認識她的時候起,她便一直是如此,每每與人對弈,臉上總是專注而投入的神情,看上去恬靜而美好。她是極愛棋的,亦不拘泥於所謂規矩,無論什麼形式的棋她都能下得泰然自若,有如流水行雲。我曾問她何以如此鍾愛棋弈之道,她只是淡淡道:“吶,高冉,你看這棋盤的格線交錯成網,有如人世繁複無盡。紅黑兩色棋子因了不知何時何處何人的規定而落於楚河漢界的兩岸,被烙上紋絡明晰的能力與等級,爾後在操縱棋局者的翻手覆雨之間衝鋒廝殺,直至消亡。彷彿一個無可抗拒的宿命,只剩下麻木與茫然。而當我幫助它們擺脫了這些無謂的束縛,你聽,這才是下棋的聲音,再沒了那種無聲的悲哀。”
她說:“你聽,下棋的聲音。”
上學的時候,我常常和她坐在寢室裡下翻翻棋。翻翻棋便是半副翻面的象棋,已經是落伍的玩法,但經過周琪的潤色改編,它靈活得讓我內心崩潰。往往是如此,我託著腮,久久盯著棋盤不知從何下手,而每當我好不容易自以為死裡逃生,周琪淡淡再下一棋,然後笑著對我說:你又輸了。大抵是因了天生對於棋類的遲鈍無感,導致我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贏過她,於是索性放棄。
上初中那會兒,因為分班加之學業繁忙,我和周琪便不能像以前一樣整天黏在一起了。於是我們約定,每天放學後在路燈下等對方。記憶裡的周琪,站在那盞白亮的日光燈下,晚間微風習習,拂過她的面頰,青玉一般的冰涼,略略撩起她柔軟烏黑的長髮。她於一片巨大的人潮之中捧書而立,恬靜溫和。
後來,周琪寢室裡轉來一位女生,也是一名棋弈高手,和周琪很聊得來。教學樓二樓有一個小陽臺,種了些花草,中間有幾張石桌,常有人坐在這裡下棋。許是好不容易找到知己,周琪每天放學後都會和她坐在這裡下棋。漸漸地,我們很少見面。她很少來找我,我亦很少去找她。少年同學,只是因了心性敏感與脆弱,才會如此庸人自擾,害怕忽略與背叛。而往往最好的抗議方式,便是沉默。於我便更是如此。
周琪很快就發現了我的刻意沉默與逃避,她問我:“你最近怎麼怪怪的?飯都不吃,有心事?”我低垂著臉,小聲道:“反正也沒人陪我吃。”她笑道:“原來是這樣,我今天就陪你。別鬧脾氣了。”我倏地揚起臉,盯著她:“周琪,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別隨便忽略我,好嗎?你知道的,那種感覺就像是被隨手扔掉的垃圾。”她愣了愣,但很快莞爾,輕輕撫著我的頭髮:“冉冉,你太感性了,其實沒有人要故意忽略你。真的。”我看著她的眼睛,真摯深沉,柔和溫軟。
是夜,放學,人流攢動。周琪依舊站在那盞熾亮的路燈下,沐浴著銀然月色,捧書而立。微茫的光線和塵埃在她的身邊漂浮起舞,掩得周遭景物漫漶不清。晚風沾著露水輕輕吹過,似青玉一般冰涼。她的頭髮垂落下來,美好如斯。
像極了三角函數里的任意角,經過旋轉,最終又與始邊重合。
經過教學樓二樓的時候,我看見陽臺上有人對弈而坐。棋子相互碰撞,於一片闃靜之中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們咯咯地笑著,就是這樣笑著。彷彿在說:
你聽,下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