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老屋隨筆
外婆的老屋白牆青瓦,素門淨窗,似個退出江湖紛爭多年的隱士,靜臥在這水村山郭的一角。
老屋門前,好大一片空地,拾掇得整齊,倚門而立,那翠綠的田野,綿延的群峰,一時盡收眼底了。
屋後,一隅土磚砌成的小院,狹長清幽,這便是我童年的樂園了。遠處,竹林蔥鬱,一座雄渾蒼勁的大壩,倚了蛟河,如條青色巨蟒,朝下游踴躍而去。
外婆駝著背,用石頭倚牆砌了個橢圓的小花壇,又往花壇裡撒些種子,待春雨淅瀝飄過,小院便淪陷成了花的海洋,那紅豔豔的雞冠花,紫微微的茉莉花,還有順著牆根往上爬的牽牛花,各自爭奇鬥豔,開得如火如荼。
大姨三姨家的弟弟妹妹們,也趁花季來了。彼時,大姨父剛從部隊轉業回城,因見過世面,便奮然挽袖在花壇邊挖了口深井,又圍井口砌了一圈水泥垛,隔天,又帶來臺壓水機安在水泥垛上。
這物件在當時的鄉下可是個新鮮玩意兒,我們瞪圓了一雙雙好奇的小眼睛,緊緊盯住大姨父。大姨父努力撥開層層期許的.目光,頗為緊張地握住壓水機手柄,一上一下使著勁,剎那,一股水柱就變戲法兒似的從水管裡噴濺出來。小夥伴們同聲歡呼起來,繼而,你追我趕湧進廚房,搶出鍋碗瓢盆接水玩兒,玩著玩著便打起了水仗,外婆趕來制止,卻被渾身溼透的小戰士們撞得東倒西歪。
還是大姨有辦法。
大姨從屋裡拿出一大串香蕉,舉在手裡高喊:“吃香蕉嘍!”這下奏效了,戰士們把瓢呀桶呀扔得遍地狼籍,一窩蜂搶香蕉去了。我好不容易找個空隙,鑽進人堆,狠命撈到一根,想也不想,一把塞進嘴裡,大嚼起來,呀!卻又苦又澀。我大聲“呸呸”著吐了出來,小峰笑彎了腰,捧著肚子說:“哎!你不扒皮就吃呀?”啊?吃香蕉還要扒皮嗎?
四姨的婚事在小姐妹們的打鬧聲中悄然而至。
四姨出嫁那天,外婆的老屋鬧翻了天。老屋的門呀窗呀,盡被大紅的喜字覆蓋了,終年寡言的外公,也樂呵呵露出了笑臉。迎親的四姨父,早被鄉親們抹成了個大花臉。
中午,客人們圍坐在老屋堂廳開懷暢飲,弟弟妹妹們像泥鰍一樣,在桌底下鑽來鑽去,嬉戲追逐。我溜進房間,見四姨正站在大衣櫥的鏡子前化妝。化了妝的四姨,臉上紅彤彤的,像電視裡的仙女,真好看呀!梳妝檯上躺著一支紅色的小圓棍,我好奇地問四姨是什麼,四姨笑了:“這是口紅呀!”說著,拿起口紅,往我嘴上抹了抹,我照照鏡子,嗬!嘴唇立刻紅潤光澤了,我盯住口紅,呆呆看了半晌,不捨地跑出了房間。
我落寞地來到後院,見小峰獨自在那壓水玩兒。小峰是大姨家的弟弟,城裡娃,膽兒大,我把小峰拉到角落,告訴了他口紅的事,不待我說完,他已狡兔般竄了出去。不大會兒,他又閃了回來,左手高舉著令我垂涎三尺的口紅,右手卻拿著半瓶從堂廳偷來的白酒。我倆坐在花壇邊,鼓搗起口紅來,一時你塗我嘴巴,一時我抹你臉蛋兒,越玩越高興,最後,又把剩下的口紅掰成兩半分了。
忙完了,兩人起身拿過酒瓶,一人喝了一大口慶祝勝利。小峰剛喝到嘴裡,說聲“好辣”,全吐了。我逞起強來,奪過酒瓶,“咕咚咚”連喝了幾大口,然後斜眼瞅著小峰,得意地笑。
還沒等我高興完哩,肚子裡就開始火燒火燎的了,接著,渾身像著了火般難受,還有比這更嚇人的,外婆的老屋陀螺般,突然在我眼前旋轉起來,越轉越快,我終於站立不穩,一個趔趄栽倒在花壇裡,小峰嚇得大叫一聲,跑得無影無蹤了。朦朧中,我聞到了一陣幽幽的花香……
醒時,我已躺在外婆的床上了。
外婆坐在床邊,心疼地訓斥我,說以後凡事不能逞強了,一邊又高興地給我張羅晚飯。這時天已黑了,老屋昏黃的燈火下,只有外公外婆兩個孤零零的身影。外婆說,下午媽在花壇裡找到了我,將我抱到了床上。大人們都去了縣城的飯店參加四姨的婚禮了,歡送四姨出門時,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也沒能驚醒我。外婆又說,整整一下午,四姨都在翻箱倒櫃找口紅,最後,沒抹口紅便被舅揹著出門走了。我摸摸口袋,那半截口紅還藏在兜裡,我再也不敢說出來了,獨自將這個秘密藏了二十多年……
四姨出嫁後,姐妹們漸漸長大,去外婆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媽說外婆外公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時常唸叨我們。
這年冬天,姐和妹從打工的北京早早回來了,當晚約好,次日一早便去外婆家,給她個驚喜。妹拿出條帶給外婆的圍巾,一邊比劃,一邊說她小時在外婆家吃飯,因桌上的鹽炒花生被外公多吃了幾顆,而趴到桌上大哭大鬧的往事,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夜深才散。
凌晨,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一家人,敲門的是外婆的鄰居,原來就在那天夜裡,外婆突發了腦溢血。這突如其來的訊息,晴天霹靂般,驚得我們面面相覷。大家連夜趕往醫院,外婆躺在病床上,吃力地睜開雙眼,看著圍在床邊的姐妹們,嘴唇哆嗦著,濁淚滾滾,卻說不出話來。第二天,救護車將外婆送回了老屋,任姐妹們千呼萬喚,外婆還是在那天夜裡不捨地離去了。
外婆去世後,外公搬到了城裡居住,一把冰冷的鐵鎖,鎖上了老屋那泛黑的木門。
三年後的一個夏天,我陪媽回過一趟老屋,鄰居們還像從前那般殷勤客氣,連打招呼。一拐進老屋門前,我的心猛然揪緊了,曬穀場上,密密麻麻長滿了和我一樣高的野草,鳥雀們將家都安在了裡面。
我和媽踩倒荒草,踏出條路來,媽費勁地開啟鏽跡斑斑的鐵鎖,木門“吱呀”一聲推開了,陽光鑽進了久違的老屋,蛛網塵埃無處隱匿,尷尬地貼在牆角梁間。滿屋瀰漫著一股腐黴味兒。
我急切地趕往後院,後院荒草漫漫,院牆早塌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牆根,寂寂無言蹲在那裡。小花壇已湮沒在磚土瓦礫裡了,幾株無名的野草,倔強地從廢墟間探出頭來,在午後的風裡有氣無力地搖擺著。大姨父當年安裝的壓水機,像一尊飽經滄桑的雕塑,孤零零挺立在那,再壓不出水了。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場景,當年弟妹們追逐打鬧的叫喊聲,恍惚又從耳邊傳來,不覺眼前就朦朧了……
和許多逐夢的人一樣,畢業後,我選擇了山一程、水一程的漂泊,自離開家鄉,再沒去過外婆的老屋了。城市裡霓虹閃爍的燈火,宴會上觥籌交錯的喧囂,一次次麻木了對家園的思念。直到一個月朗風清的異鄉夜晚,忽然接到舅的電話。舅說,不久前,家裡下了場大雨,外婆的老屋終於支撐不住,轟然一聲,塌在雨裡了。
舅的聲音輕輕地,卻像一記悶錘,重重擊在我心坎上。我半晌無語,瞬間,少時的歡樂與記憶,就像塵封在外婆老屋那斷壁殘垣間的精靈,倏爾蹦出,一眨眼,又逃得漫無邊際了。
往事像夢一樣幽遠,而我直到夢醒時分,才知道原來自己思念家鄉的心情,一直以來,皆是那樣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