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雜文隨筆
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生人,父親屬鼠,母親屬兔。他們的人生經歷了中國二十世紀的許多巨大變故。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從土改到大躍進,從人民公社到包產到戶。可以說他們見證了新中國的每一次劇變,他們是和共和國共同成長的一代人。
父親出生於農民家庭,但祖父卻不務農,而是做過祁縣某大商家的茶店掌櫃,家裡至今還有祖父做掌櫃時和夥計們的合影。所以父親幼時家境還算殷實,再加上長孫身份,父親接受過系統的學校教育。祖父和當時東觀一帶一位很有名的老先生私交甚厚,父親幼時又聰穎,在老先生悉心指導下,父親寫得一手好字,習得一身學問。
母親孃家住縣城裡,外公在世時家境尚可。外公對母親也是疼愛有加。可惜命運多舛,母親八歲時外公病逝,外婆懦弱,家財被外公的兄弟姊妹們瓜分殆盡。後迫於生計外婆改嫁,年幼的母親和只有十二歲的舅舅相依為命,過著寄人籬下、食不果腹的日子,嚐盡人間艱辛。這段經歷養成了母親隱忍內斂而又倔強堅韌的性格。解放後,母親和舅舅才有了固定的居所。母親也有了讀書的機會,她倍加珍惜。她學習刻苦,成績優秀,還考取了太谷衛校。可惜的是因為當時嚴格的戶籍控制,母親失去了讀衛校的機會。之後,母親做過幼兒園教師、醫院護士,後進入位於祁縣城內的山西省第三軸承廠。那時的母親二十歲左右。
當時的父親在經歷了許多工作後,也在縣城的生產資料公司工作。據母親說兩家單位幾步之遙,分據一條馬路的兩邊。年輕的父母經人介紹相識了,那是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末。年輕時的父親陽光帥氣,和秀外慧中的母親可謂是一見鍾情。父親用借來的腳踏車載著母親來到了外婆家。這一載就是一輩子的相依相伴相知相守。父親至今對當年的一件舊事念念不忘,言語中滿是愧疚。原來,結婚時,母親說喜歡燈芯絨的褲子。結果父親找遍了縣城所有的店鋪,還到了太谷,也沒有給母親買到夠做一條褲子的燈芯絨。沒有穿上燈芯絨褲子的母親還是毅然嫁給了父親。
婚後,父母在縣城生活了兩三年,期間哥哥出生,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可惜,趕上了“六二壓”(1962年,國家為解決經濟困難而實行的大力壓縮城鎮人口的政策),父母本不在壓縮範圍之內。當時父親已是單位中層以上幹部,而母親原籍城內。可是,農村有年邁的雙親,還有年幼的弟弟無人供養。父親決然回村。舅舅是堅決不讓母親回村務農受苦。母親卻沒有猶豫跟隨父親回到了農村那個貧寒的家中,負起了照顧公婆撫養小叔的責任。
幼時的我,早晨睜開眼睛時從來沒有看到過母親的身影,她早已迎著晨露來到田間。夜幕深沉時才會看到母親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記憶中的母親,一直是齊耳的短髮用髮夾紋絲不亂的攏在耳後,身上的衣服永遠的顏色是灰、黑、藍。母親永遠是忙碌的。夜深時,一覺醒來的我發現母親還在昏黃的油燈下納鞋底做鞋面結毛衣。當時的我總是不明白,母親並不強健的軀體裡怎會有使不完的能量。後來我終於懂了。
父親回村後,起初做過小隊、大隊的幹部。比起母親,父親在田間忙碌的時間並不那麼久。父親在忙著村裡的大事,忙著處理村民間的家長裡短。記憶中,村裡的許多紅白喜事都有父親的身影。父親幫著村人們蓋屋起房,安排農事,發喪老人,嫁娶閨女,分家析產。年節時分,從進臘月門,父親就開始伏案書寫春聯,直至除夕前夜。春節期間,村裡街道上滿是父親遒勁有力的大字。那時的父親屬於集體,母親才真正屬於我們這個家庭。後來,父親終於辭去村裡的差事迴歸家庭。於是,田間裡,父親扶犁母親撒種;油燈下,母親納鞋底父親捻麻線。那份溫馨是我心中永遠的溫暖!
父親年輕時好酒,外面應酬又多,每每醉酒回家。父親酒品還好,醉後倒頭便睡,從不鬧騰。母親心疼父親酒多傷身,但又屢勸不改,氣急了也有爭吵,但從不惡語相向。母親會大聲喊出父親的名字,而父親滿面通紅,一聲不吭。父親在姐妹中向來對我有所偏向,喝酒時只有我能讓父親放下酒杯。所以,酒桌上,當父親豪氣干雲多杯水酒下肚仍不罷休時,我會適時出現,一聲爸,舉起的酒杯放下,隨後隨我回家,完全不再顧及身後的鬨笑。
父親四十多歲時生過一場大病,縣醫院給出的診斷是肝硬化腹水。那時,祖父過世,祖母年邁,叔叔剛剛成家,哥哥剛剛成年,其餘的孩子尚且年幼。整個家的天快要塌下來了,是母親挺直了脊樑撐了下來。幸虧母親的一位遠方親戚,當時在太原一家有名的軍隊大醫院工作。母親忍著暈車的痛苦隨父親太原就診。軍醫院專家會診出了令人興奮的結果,父親只是得了較重的腎炎,治療幾日後,帶回了一些藥品。父親終於康復,籠罩在家庭上空的陰雲散去。那個時期,母親就是我們的天,她用堅強教會了我們勇敢面對人生的苦難。
在村裡人看來,父母對我們的兄妹的教育很是另類。作為同輩人中的文化人,他們的身上有一種溫文爾雅的氣質。我們的`家庭是民主的,父母從不把他們的意志強加於我們。我們的家庭教育是和風細雨的,很少責罵,更別說捱打。我是兄妹中性情最為倔強的一個,又是身體最弱的一個,自然得到父母的關愛也是最多的。可是有一次我卻惹怒了母親捱了生平唯一的一次打。那是一個青杏掛枝的時節,我和夥伴們偷偷溜到鄰村的杏園裡摘了許多的青杏回家。我興沖沖的獻寶似的把青杏捧到母親面前想請她嚐嚐鮮。母親卻大怒,臉色鐵青,一掌打掉了青杏。自此我不敢再犯。我們兄妹在父母的悉心呵護下成長,沒有大富大貴,但品行純良。
如今,幾十年的光陰已然逝去,我們兄妹早已成家立業,後輩們也已長大成人。父母卻老了。父親年過八旬,母親也已七十有八。好在二老身體不錯,連傷風感冒之類都很少有。這是我們後輩們的福氣。唯一遺憾是母親因為早年的勞作引發了腿疾,在季節更替或天氣轉換時疼痛難耐。母親毅力很強,忍著疼痛堅持行走,很少在我們面前流露痛苦之色,實在難耐是才吃幾片止痛藥。因常年累積而成,母親的腿疾非現代藥物所能根治。父親腿腳靈便,且健步如飛。於是,父親便是母親的腿。父親不放心母親一人出門,每每相隨。出門時間久了,便去相尋,再結伴回家。每天晚上父親有了一門雷打不動的功課。睡覺前,打一盆熱水來給母親燙腳。躺下後,幫母親揉腿。需要服藥時,父親會早早倒好水,數好藥粒,放母親手邊。父親年老後聽力下降,母親卻耳聰目明,於是母親就是父親的耳朵,用她的方式把語言傳達給父親。
父親因為年輕時好甜食,一口牙齒壞了,不得已裝了假牙。假牙使起來當然不會像真牙一樣利落,免不得抱怨。母親很細心的將一切硬朗的食物細碎化,包括果蔬。每每回家,總會見到母親親手將父親喜歡的菜餚細細切碎且不要我們幫忙,怕我們沒有足夠的耐心,弄得不夠小,不夠細。
母親幾年前犯過一次重疾,腦部輕微出血,雖然出血不多,醫生說只有米粒大小,但出血部位恰巧壓迫了吞嚥功能。母親住院二十一天,父親在村口張望了二十一天。結婚幾十年來,他們第一次分離這麼久,父親的忐忑可想而知。那一次,父親眼淚汪汪拉著我的手,蒼老的手禁不住的發抖。我明白父親的意願。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向他發誓一定還他一個健康如初的母親。記憶中,父親只流過兩次淚。第一次是祖母過世,這是第二次。母親靠著堅強的意志終於戰勝了病魔。出院那天,父親早早在村口眺望。回家後,父親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著母親,年邁的母親居然面頰緋紅。我們打趣到,是不是懷疑我們把母親弄掉了一塊肉啊。父親終於不好意思的挪轉眼光。那一刻,我們語塞了。出院後,母親在父親的悉心照顧下很快康復。老父親邀功似得對我們說,我把你們媽媽伺候的怎麼樣?母親白一眼父親,看你能的。眾人大笑。
父親愛時尚,年老了也不會變。春節時,父親一條牛仔褲,一件皮夾克,腳蹬黑亮的牛皮鞋,稀疏而又花白的頭髮一絲不亂的抿過頭頂,恰好遮住那謝頂的頭皮。好一個精神利落的時尚老先生!後輩們見到父親這身裝扮禁不住嘖嘖稱奇,連呼“陽光帥氣的老小夥”!父親紅潤的臉膛滿是得意。母親則不同,尚樸實,衣服稍顯花俏則不穿。這些年,給母親買衣服得多花點心思揣摩老人家的意旨。她倒是很喜歡老父親的時尚裝扮,當老父時尚亮相時,少不了和後輩們一起讚賞。
細細算來,父母攜手已經走過了五十八個年頭,然而他們的性情卻迥異。
父親熱情似火,母親溫潤如玉;父親個性張揚,母親含蓄內斂;父親活潑好動,母親文靜賢淑;父親心胸豁達,母親心思細密;父親果敢堅毅,母親倔強隱忍;父親崇愛時尚,母親樸實無華。兩人連飲食愛好都截然不同。老父喜甜老母喜鹹;老父喜軟老母喜硬;老父好葷腥,老母好清淡。這樣兩個性情不同的人,相敬相愛地走過了近一個甲子的婚姻。或許,這就是婚姻的互補吧!
現在的我,每逢週末回家總要和姐妹們聚在一起。陪父母打打撲克,聊聊家常,品嚐老母親親手煮的飯菜。晚上,睡在幾十年的土炕上,聽著老母親說著遙遠的故事,聽著老父親均勻的呼吸聲,那是一種說不出的享受!
父母在,家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