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麥地美文摘抄
五點鐘的樣子,老漢就決定起床了。也不亮燈,倚著床頭坐起來,探手在桌頭櫃子上,拿過來旱菸袋和打火機,裝上一鍋吧嗒吧嗒燒完,斜過身子,在床腳上梆梆敲幾下,抖盡煙鍋裡的菸灰了,這才亮燈穿衣起床。走到屋角尿桶前,淅淅淅淅尿過,提起桶走出去。這時候天光微亮,往東的方向,高高的樓房頂子上,頂著一大砣紅,像扣著塊正燒著的瓦。
屋角處,玻纖瓦支起的牛棚裡,老牛跪臥著正反芻,嘴唇上沾一圈白沫子。見了老漢,腦袋往前探一探,弓一弓身子站起來。尿桶放到肚皮下,老牛那物件,哆嗦一下,又哆嗦一下,終於嘀嘀嗒嗒尿一股,激起些腥騷。老漢伸出手,拿手掌子摩挲牛脊樑,摩挲牛腦袋,說不服老不行呀,尿都尿得沒勁頭了。老牛像有些不好意思了,扭動腦袋,往老漢身上蹭,蹭了好幾下,又憋出股尿。
從磨槽石上解開繩子,牽著老牛從棚裡出來,往左,走上地埂。地埂左邊,是磚砌的高牆。地埂右邊是那塊地。從前,繞地一圈的地埂,一直都只尺五寬,剛好夠牛夾著臀走。人和牛從埂上天天過,土一點點漫出去,埂慢慢就寬了。到翻地的時候,老漢就花上天功夫,把埂重新修整到只保持尺五寬。上好的地,多種一簇麥,便會多一簇的收成。遇到下雨的天氣,人和牛從埂上過,就都有些提心吊膽了。現在呢,埂哪裡還叫埂,闊綽得都可以過小車了。以前的老埂基往裡,添了足一丈寬,點播了草種,生長出的草專供老牛吃。近地的地方,老漢用半月的時間,挖了兩尺深的溝,把兩邊隔起來。草根子勉強沒竄進地。但一到秋天,風一搖,草籽就揚進了地裡。老漢天天撿拾,翻春了,麥苗行子裡,仍夾雜著草秧子,需得不停地薅。
這地原本不是平展一塊。早先,地名叫魚脊樑。整個地中間,向上突出半人高,下面是油崗石樑子。地勢平展的地,施肥後巴不得來場雨,讓雨水把肥氣全浸潤進土裡。這地卻相反,遇到下雨,肥便跟雨水往兩邊溜了。分地那陣子,誰家都不願意要。老漢一盤算,好地人均畝四,差地畝八。分這地人均多出四分,趕緊要下來。又動員全家,把中間的土扒開,扒到斜面子上,露出的`油崗石樑子,放過幾輪子炮,炸酥了石頭,刨出來運到地邊上,把參差的口子,全部填伸填平了,才把土勻勻地覆上。地就平平整整一塊了,也從十畝八,變成了整十一畝。
牛走在埂上,像老漢一樣,沒多少心情,只是懶散地走,走幾步低下頭,啃下點草尖子,走幾步低下頭,啃下點草尖子。更多的時候,把頭抬起來,望瓦紅的天,望空了的地。最後一輪麥,幾天前已割了,只留些麥茬子,兀自立著。老漢蹴下去,從地裡拾起塊土疙瘩,捏在手裡,捏熱了暖了,捏散成粉末了,揚一揚手,把泥粉末子揚向地裡。幾粒粉末子,被風吹亂了方向,落到他臉上,落到他身上,也落到牛身上,於是人的眼眶子,牛的眼眶子,一齊都澀了,都有了瑩瑩的光。
一圈走完,天已完全亮了。老漢站在屋前,楞了一會。掏出煙鍋子,填上煙末,叭叭好一陣,那打火機,只把火星子亂濺,卻燃不明火焰。老漢嘆一口氣,把煙鍋子胡亂往兜裡一塞,回頭衝老牛說,夥計呀,咱們再走走。
這一回,一人一牛,不再走地埂,直接走進地裡。老漢放了繩子,拍拍牛屁股,說你自己走呀,再不走,可沒得走了。老牛卻不走,只低下頭,去嗅跟前的麥茬,鼻眼子一張一縮,熱氣息撲出去,茬下的泥土末,立刻騰起來,粘在鼻頭上。
老漢的眼眶,完全紅了,臉上的皺紋,盡往一塊擠。蹲到牛跟前,拿手去摸牛鼻樑骨。夥計呀,咱們是真沒法了。這地不是咱們的了。今兒再不走,地要再不開發,政府就要強收了。有時候,想著想著,就恨我娃。要不是他們,這些良田好土,變不成樓房,變不成城市。可是回頭想想,也虧得有他,能買下這塊地圈起來,咱們倆夥計,白撿著多侍弄了七年。
老牛像懂了,低低哞一聲,抬起頭順著排麥茬壟溝,慢慢往前走。老漢緊跟著走了幾步,脫下鞋扔到一邊,光著腳板踩在土疙瘩上。每走一步,都停下來,用力搓磨,把硌腳板的土疙瘩搓磨散了,才又走下一步。
一塊地快走通頭,大門外響起車喇叭,跟著,大門啪啪響,兒子在外吆喝了。
老漢愣了幾秒鐘,又緊走幾步到地頭,跟著旋轉身一溜小跑,跑到地中間了,膝一彎就跪下去,兩隻手在四周胡亂刨抓土疙瘩,往自己身子前攏。老牛湊近他身旁,低下頭,拿舌頭在老漢的白頭髮上,舐了一下,又舐了一下,驀然抬頭,朝向樓群圍住的那片天,一聲長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