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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悶的春天美文欣賞

沉悶的春天美文欣賞

  從三月十五號起,廣州正式進入一年一度的回南天。其實,電視臺不預告,回南天也會以它溼漉漉的嘴唇,吻遍大街小巷,高調賺得嶺南大地對她的同情。這個不受歡迎的潑辣女人,就像遭受了滿肚子委屈,不帶一絲羞澀地闖進高高的樓房,在潔淨的地面、牆壁瓷磚上和鋁合金樓梯扶手上灑下一片淚水,不停地埋怨著南海刮來的暖潮氣流不夠男子漢魄力,攆不走盤恆了一個冬天的北方冷空氣,使得她無家可歸,只好來到人間避難。

  斷斷續續的春雨飄灑了好些天,週末終於砸出一個太陽。熱騰騰的陽光蒸發著水汽,清晨的大地飄逸著似有若無的茵霧。城中村的一些住家拖兒帶女,夾著潮溼的衣服被褥,逃離四處跑水的出租房,逃離泥水一團的小巷子,來到陽光明媚的不知名公園,攤曬衣物,也攤曬發黴的心情。

  自從去年無人打掃以來,公園就變為垃圾遍地的荒地。幸好半人高的雜草不僅蓋住了紅土層,也蓋住了塑膠片食物袋。人工草坪在野草瘋狂的進攻下,退化成癩癬一樣的地衣,一窩窩藤蔓纏住了大大小小的樹木。那些榕樹紫荊樹木棉樹和其它叫不出名字的樹,大都穿上花枝招展的綠裙。被藤蔓扼得不舒服的樹們,只好伸長高挑的身子,對著藍天上流動的雲霞拼命揮手,召喚一團新鮮空氣。

  公園畢竟比握手樓下的小巷寬敞,它能接受連綿不斷的雨露,也能擁抱七八點鐘的太陽。南國的太陽四季都是熱烈的面孔,一會兒就烤乾了幾個水磨石的空地,烤乾了曲徑小道和野草不盛的土坡。晾曬衣被的人們也能找一個石凳坐下了,或者乾脆坐到地衣一樣的草坪上聊天。人不是很多,畢竟附近的居民大多是打工者,沒有誰能嚴格按照法定的休假時間休息。或許收荒貨的大隊人馬閒暇時間最多,但他們老早就找到一個牆角鬥地主去了。

  十點鐘的時候,公園恢復了悶熱,把一句嶺南諺語演繹得惟肖惟妙:四季皆為夏,一雨便成秋。反過來理解,雨一住,夏天就不了阻擋地來了,哪怕是在時令上的十冬臘月,哪怕還是鶯飛草長的陽春。女人們脫掉外衣,露出色彩鮮豔的衣裙,在星火燎原的野花和家花中間,展示著思春的妙曼身材。

  公園廢門口,進來一對父子。中年人拄著一根柺棍,由半大的孩子扶著,一路搖晃地走向土坡處。小男孩另一隻手上還拿著一個風箏。土坡處雖然也被荒草侵襲,但大樹不多,上空比較開闊,適合放風箏。 熟悉他們的人說,男人是一個施工隊的泥工,摔斷了腿,躺了好久,現在走出來呼呼氣。另一個熟悉的人說,包工頭是他一個地方的,比較講義氣,醫藥費全給報銷了。但他不能上班,也就沒有工資拿了。一家人全憑他老婆提灰桶子打小工,生活過得非常拮据。唉,還不知道他今後能不能再上腳手架。

  中年男人很久沒見陽光,臉色比較蒼白。在土坡前,孩子放開手,蹦蹦跳跳跑到前面,回頭向他粲然一笑,他的臉色也起了一層紅暈。災難的磨礪,看不出有多大影響。至少在孩子面前,他還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父親。 或者,至少還要裝成一個無所不能的父親。這個風箏就是他躺在床上扎的,紮成一隻雄鷹的模樣,並用彩筆勾勒出眼睛和羽毛,活靈活現。這是他家鄉的飛禽,廣州只有在動物園才見得到。讀一年級的兒子欣喜若狂,好久就在盼望著一個晴朗的週末。

  今天,久違的陽光出現,父子兩依約來到不知名的公園。他們不僅要放飛風箏,還要放飛人生的希望。孩子把風箏平鋪地上,邊往後退邊放線筒,不一會放開了一段的塑膠細線。父親一個胳膊拄著柺棍立在土坡下,咧著嘴說道:今天風很小,不好放上天。注意腳下,跑快一點。孩子點點頭,拉直線跑開了。雄鷹在一兩米高處打了幾個滾,就栽在地下不動了。再來,也是一樣。父親笑了,他艱難地走上土坡說,還得我扶著才能放飛。

  兒子狐疑地望著老爸說,您行嗎?

  父親收攏柺棍,挺胸說道,你幾時見過老爸不行了?

  對,我的老爸最能幹。兒子的臉燦爛如花。

  父親單手托起風箏,在兒子的助跑中緊走兩步,只覺得受傷的腿部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他咬著牙忍著,向上舉出風箏。風箏終於起飛了。一陣搖搖晃晃後,迎著微風慢慢升上高空。孩子的笑聲銀鈴一般脆響,像一股清泉流淌進了心田,他覺得精神為之一振,腿上的疼痛也不那麼厲害了。上空的風時大時小,他告訴兒子要隨著勁兒悠,有時還要走幾步。兒子望著天空,滿臉笑容,不知不覺走下土坡。突然,向上飛騰的雄鷹猛地紮了一下頭,手中緊繃著的塑膠線鬆了。他一邊收線一邊緊退,線被一棵高大的木棉樹掛住了,風箏隨即栽落下來,也攪在樹枝上了。

  兒子求助的目光投向老爸,老爸舉著柺棍扒開樹枝,還差一點點。兒子扶著他興奮地喊道:老爸加油----他又試了幾次,腿很疼,不容許他加大活動量,每次都徒勞無功。最後一次,他因疼痛摔倒在地。兒子拉他站起,眼淚也流出來了。帶哭腔地說,老爸,你不要嚇我。他擠出一絲笑容,坐在地上摸著兒子的腦袋說,好兒子,老爸沒事。在附近玩耍的'兩個小孩見狀,抽出一根支樹的長杆,也過來幫忙了。風箏取下來了,雄鷹也死了。老爸在兒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起來,望了爛兮兮的風箏一眼,輕鬆說道,回去我給你在扎一個大一倍的雄鷹。

  他其實感到很蒼涼,這條傷腿,不僅攪翻了全家的安寧,還使得兒子的一個微小心願都得不到滿足,長久在兒子面前保持著無所不能的父親形象,也在他倒地的一瞬間化為塵埃。然而,他的表情卻不能流露出來,他至少還能讓兒子認識到,男人不是因為摔了一跤,就可以一蹶不振的。

  他拄著柺棍,咬著牙一步步走到前面。兒子拾起爛風箏,向幫忙的兩個小夥伴點點頭,也跟上來了。他攙著父親走出公園的大門,走上了榕樹成行的背街。背街寬敞,滿路是中午酷熱的陽光。然而再往前走,到他家租賃的鴿子籠裡,還有一段幽深陰沉的小巷。那裡的回南天送來的泥濘,在時間上會延續到皎陽似火的三伏,在空間上會延續到他們居住的七樓,在感覺上會讓歌聲笑聲發黴。

  然而,他們終究要淌過陽春三月的回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