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我逃跑看著我回來的優美散文
“有些話我躊躇好久才敢說出,因為我知道會犯眾怒。”
――柏拉圖
有一年,翻越村莊對面山嶺上早已坍塌的趙長城,再穿過“矯詔篡位”的朱棣修建的峻極關,到山西左權親戚家,還沒進村子,就看到一個人在馬路上哭得站不起來。
其時,冬天楊樹在寒風中搖動,塵土卷地飛舞。母親對我說:那個人生在這個村子,在陽泉市工作,每年都回來上墳。還有一個早年參軍,定居遼寧某市的老人,清明或年前回到家裡,也趴在他父母親荒蕪的墳頭上半天不起身,哭聲嘹亮,繼而嘶啞,眼淚鼻涕糊的哪裡都是。那時候我還年幼,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對著死去人的墳頭難掩傷心,是什麼讓他們如此哀痛
母親總是說:哪裡生的人待在哪裡舒服。誰老了都得回來,死了也得埋在爹孃墳前。我懵懂著,我不知道自己將來是留在父母身邊還是遠走異地。十八歲那年,參軍離開家鄉的瞬間,我在心裡暗暗發誓說:死也不回這裡了。在西北最初幾年,我是鐵了心的,除了惦念還在那座南太行鄉村生活的父母兄弟和幾個非常親善的親戚之外,其他都是毫不留戀甚至是憎恨的。
不僅如此,我發誓不找河北籍的女孩子戀愛——到20xx年,我還是堅持原來的觀點,與妻子戀愛之初,就下定決心,在西北安家,即使老了,也不回河北。但奇怪的是:這些年來,大致是牽掛父母的緣故,我回到河北的次數多了,每次都帶著妻子兒子。對那一片地域乃至生活在那裡的人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在常年累月的巴丹吉林沙漠,總是忍不住想起那座村莊的人事,有痛苦不安,也有快樂溫暖。
我相信這是時間在起作用,還有無形的地域文化。那是一種看不到,隨著時間在人的天性和思維當中發酵並膨脹的事物。我漸漸覺得了它無處不在的力量,也無數次想起母親的話:誰到最後都要回到原來的地方。很多時候,我甚至能夠觸控到這句話粗糙而結實的紋理,有時像是一根尖利的針,刺著我的心臟;有時似乎一團棉花,暖著我最寒冷的部位。
我想:這就是靈魂、血緣和傳統文化的力量。一個人再不可一世或者英明偉大,總有一些東西棄不掉,如影隨形。近些年,每週給父母電話,總能獲得一些發生在南太行村莊的事情:一些人夭折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消失了,一些事物崩潰了,一些誕生和改變了……即使是微小的瑣事,也能夠給我以情感甚至靈魂的觸動,像羽毛或者岩石——這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得不在事實面前低頭認輸:從本質上說,我還是那座村莊的人,儘管我走了很遠的路程,身體在他處停留,內心精神和骨血仍在原地盪漾。
溝壑縱橫,綿延不休的南太行故鄉,我們的村莊是狹小的,古老的和陳舊的,形狀無奇,生活平庸,山和大地同在,人與草木齊平,一茬茬的人來了又走了,就像山上的岩石,被灌木簇擁,也被苔蘚覆蓋,流水穿過的地方座落著零散的房屋;牛羊和驢子、狼、鷹、野豬和麝、隼等動物在村莊外圍誕生、成長、老邁和死亡,與人為鄰數百上千年。
從這個村出來,翻過一道山嶺或者趟過一條河,就是另一個村莊,隔山隔河隔不住雞鳴狗叫,更隔不住流轉的婚姻和血脈——河流連結村莊,道路連結人。我的親戚們就在那裡分佈。有很多次,母親在其他村莊告訴我這裡有一個什麼什麼親戚……繞來繞去的血緣聯絡讓我暈眩——我想:在我不知道的遙遠前世,大地上的每一座村莊都是由遠遠近近的血緣聯絡起來的——地域的小和封閉,導致了婚姻乃至血緣的進一步融合和混同——而光陰悄無聲息沖淡了它們。
至今我還記得來自爺爺講述的故事,關於村莊的過去,一種歷史或者一些故事,比如強悍的土匪和苛刻的地主,輪換的駐軍和修煉成精的猛獸,或許它們真的發生過,只是年代久遠,缺乏依據,進而成為傳說。而我在那裡經歷的那些物事,卻越來越清晰,包括那些已經骨肉成灰的人。我小的時候,村莊周圍的狼很多,尤其是月亮的夜晚,它們的嚎叫聲簡直就是音樂,而現在,取而代之是無邊的寂靜。六歲那年,一個人看到我,對我母親說:等我長大,就把她女兒給我做媳婦——還有一個人,為採一種名貴的藥材,從很高的懸崖上摔了下來;有一個和爺爺輩分相同的人,走著路就癱軟了,喃喃說:蛇精要他當女婿,不過一袋旱菸的功夫就死了。
一個沒讀過書的女孩子,忽然喝了農藥,後來才聽人說:她自己看上了一個男人,父母不讓嫁,她也沒表示反對,就選擇了消失。最奇怪的是我的兩個舅舅,姥姥姥爺為節省家資,同一天給他們娶媳婦,第二天早上,兩位新嫁娘都莫名其妙死去了——鄰村出了幾個痴呆者,正常婚姻是不可能的,但本能並不遲鈍,甚至奇怪和變態。所有這些,我相信是地域和上天給予的。有幾次回到那裡,遇到當年的一些人,忽然覺得了陌生,他們的言語和方式令我覺得了一種新鮮。尤其從一些孩子身上,彷彿看到了自己當年的模樣。
我覺得恍惚了,人一個被一個替代,深長的血緣就像一部天書,一筆一劃都是平民的歷史。可惜的是,沒有人為這座南太行村莊,和它的人們樹碑立傳,所有的故事都在岩石上晾曬和被風吹走。有些時候,我懷疑那些飛舞的塵埃就是文字的碎片,在陽光和星光下碰撞和傳遞。今年的某些時候,聽老家的一位老師說:我成了他們學校教育孩子們的一個例子,我覺得欣慰。現在那裡的人還記得我,是因為我和他們一起長大……若干年之後,我製造和遺落的故事會不會也成為漂浮的灰塵?
這令我覺得傷感,也忽然明白,對一個人記得最深的不是別人,而是目睹他(她)誕生和成長的地方——包括草木、泥土和人。因此我感到了慚愧,伊初對那座南太行的村莊的憎恨是不應當、狹隘和無知的。或許,我憎恨的只是那裡的人或者人所共有的本性和惡行。這些年來,我對那座村莊的懷念與日俱增,常常在睡眠之前,重複想到它的模樣——十多個大小村莊落在高低不平的溝壑之間,青山上松柏成林,岩石火紅或者深埋,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匕首一樣的“北”字——北京的北,也是北方的北。
我熟悉這裡的每個村莊和每一個人,就連房後和路邊的石頭和樹木,都記得異常清晰。每次回去,都要四處看看,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從這一家出來到另外一家,其間的道路除了多了一層柏油之外,寬度和長度沒有太多的改變。沿途的風物依舊,多了的無非是各式各樣的房子;迎面的男男女女,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總歸是熟悉的,我知道,這裡的一切都已經深入到我血脈當中了,是它第一次接受了我,埋下了我的胞衣,也給了我成長的陽光、水、空氣和糧食——它於我,就像是手掌上的紋路,曲折但深刻,隱喻也明暢。
據上輩人說:我們這脈楊姓人家是北宋名將楊繼業的後代,但無家譜可以佐證——我想應當是的吧,至少我們的老家在山西是事實,至今還有一些同宗的人散佈在山西榆次、太谷、左權、陽泉和大同一帶——儘管消失了,可畢竟是一個記憶,更重要的是來自內心的認同感和歸屬感——這令人覺得溫暖和可靠。更具體地說:我用文字所儲存和呈現的這座村莊由我開始,也必將由我結束。歷史不是一個人書寫的,那些已經或者正在深入的和永恆的,儘管是平民甚至草民的,但篡改和修正,加長和編撰它的除了時間,誰也無能為力。
我只是故鄉的一個子民,現世中的一個徒勞的書寫者,一個關於鄉村歷史人文和生存現狀及其風俗人情的觀察和記述者,不可避免地涉及到那裡的具體人事,已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遠去的和揮之不去的——20xx年盛夏的一天傍晚,遠在老家的弟弟打來電話,詢問我是否在文章中寫到了故鄉——捎帶了好多尚還健在的鄉親們的逸聞舊事——並在網路上張貼——(家鄉)好多人看到專門上網去看,責問我的弟弟和母親,有人甚至說:看我怎麼還有臉回家?!從他們聲色俱厲的口吻當中,我聽到了憤怒和不解,責怪甚至怨恨,在他們看來,辱沒自己故鄉,包括那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一種大逆不道的行為。
我心情黯然,且又興奮,我看到了文字與傳播的力量,也覺得了欣喜和憂鬱。直接寫故鄉那篇文章,大抵是十多年前的練筆之作,從文學角度考察,毫無藝術性可言,只是記錄了一個人在故鄉(村莊)的一些真實經歷乃至離開幾年後再次回到的第一印象。其中涉及到一些具體的人和事——這可能就是引發當下故鄉人憤怒的原因所在。
我用百度搜索了那篇文章——它在“八斗”上懸掛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哪位好事者轉帖的。文章下方,有三條時間為二○○六年三月和四月間的回覆,無一例外,使用匿名,話雖不多,多以指責的口吻和的情緒。我的第一個反映是高興,我相信,看到我這篇文章或者只是道聽途說的人,都會有意無意地從中覺察出了一種力量,而這種力量當中,肯定包含了相當的警戒和畏懼因素。
我不怕故鄉人看,而是怕口述(嘴巴是最為離經叛道的傳播工具之一)——最終背離了寫作的初衷,剩下的就只有誤解了。從本質上,當初寫這篇文章,我的內心是有怨恨的,為母親和自己在那座村莊所經受的那些人為的苦難——暴力、曲解、勾心鬥角、強勢打壓和無條件屈服——這些不顯山露水,但卻落在同一個人或家庭之上的痛楚是巨大的,尤其是在我的成長階段,它們不屈不撓輪番上演,我無法迴避,只能晃著渺小如草芥的身體,無條件承受。
以致到我離開它多年之後,這種狀況毫無改觀,父母和弟弟承受的,令我憤怒——作為生身之地的故鄉,它教給我只有屈辱、自卑和仇恨。而我做到的是:用文字說出了故鄉一個子民對它的記憶和印象。在我所有的文字中,故鄉佔據了相當的位置,我念念不忘的是還在那裡生存的父母親人,舊年的和正在消失的事物,以及連綿山川,潺潺溪流,豐盛草木,飛禽走獸和岩石一樣的天空、無邊無際的時光——我記錄了,當然包括人和“人的事情”。
人是自然的,自然的也是人的,人使自然變異,自然也使人發生變化。人是村莊的主題,我們對於村莊的印象大抵來自居住和擁有它們的人,自然的形狀永恆不變,而人,生老病死,思想變革,觀念遷移、出走和回來——大地上所有的故事都是人與自然、與同類、與他物的故事,所有的往事也都是大地的往事,也是天空和靈魂的往事。作為記敘、書寫者,我必然要涉及到人事。但我相信,對於他們的記敘或者陳述都是真實的和客觀的,個人偏狹和憎惡情緒不能說沒有,但只是存在於我最初書寫他們的.有限的幾篇文字當中。
我知道,我那些文字是不夠成熟的,帶有強烈的疼痛感和憂憤意識,愛恨交加,恨鐵不成鋼,希望自己的故鄉如桃花源,沒有爭鬥、傷害和陰損,普照和沐浴的都是公正和仁義……我覺得了自己的天真,尤其在外多年之後,爭奪和傷害無處不在,是人類一而貫之的劣根行為。而公正和仁義、寬容和博愛是不可缺少的陽光美德。儘管我忘不掉那些傷痛和悲哀的事實,但心境舒和、寬敞和自由了好多,或許是年齡(時間的教誨,或許是自身認知乃至精神要求發生了重大變化的緣故。
這些年來的南太行故鄉,人及人的一切都在消失,在誕生,在變老,而山川草木依舊,河流雖然逐年乾枯,陽光依舊,躺在星星和月亮照的黑夜,我覺得一種從沒有過的安詳,特別是和妻兒睡在舊年的房屋裡,靜謐之中,蟲鳴環繞,風吹梧桐,令我滿心欣慰。還有幾次,出差到故鄉近處城市,擠時間回去看看,雖然匆匆一瞥,也有一種回身母懷的妥帖和溫暖。
而驀然聽到的指責和怨恨,也讓我感到心驚,消失了多年的驚懼感電光石火重襲內心,逃遁的念頭瞬間誕生——當年,我就是攜帶著巨大的恐慌和厭倦逃出故鄉的——在外省十多年,我不知道為什麼,消泯了多年的倉皇之舉和悲哀情緒再度光臨,我手指顫抖,頭腦發木,像是被重物擊中。放下電話,我呆坐了好久,看著窗外的夜,下弦月通身薑黃,在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乃至人類的天空上,如同我一個人的茫然目光,在空茫之中霧般飄蕩。
事實上,我無可逃遁,無論何時,都還要回到——故鄉,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宿命,對一個人來說,是無所不在的籠罩。離家之初,我咬著牙齒對自己說再不回來!而現在,這句咬牙切齒的誓言變成了十足的狂妄夢想。這些年或者多年之後,我必將回到,像當初逃跑一樣,昂著或低著頭顱,穿越千山萬水和浩蕩時光,重新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
有幾年冬天回家,見到的人都灰頭土臉,神情萎靡,即使面孔向上者,眉目間也多促狹之氣——這不是成見,而是真實印象,舒展、和善的面孔來自內心的仁慈和溫良。我知道,他們都是艱難的生存者,在塵世之中,承受了這樣那樣的苦難,愉悅和幸福猶如閃電,一閃即逝。他們所承載的,是一種綿延不休的鄉村傳統,是看不到硝煙但卻異常慘烈的生存戰爭。
我的祖父祖母在我客居外省的時候先後逝去,每次回去,我都要到他們的墳頭看看,燒紙、磕頭,懷念從前的時光,尤其是小時候,躺在爺爺煙繚繞的身旁,我聽了好多的故事和傳說,神鬼之外,更多的是故鄉大小村莊過往了的人事,也有許多鄰里之間的軼事新聞。現在想來,爺爺似乎是一個村莊歷史的口頭記敘者——當然,幾乎每個人都是鄉村故事的默誦者和傳播者,只是不像我這樣,行諸文字罷了。
“只有相反的東西結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調,才構成了最美的和諧。”(赫拉克里特)南太行於我而言不過是一個泛指的符號,與具體人和地域無關。它應當是我內心的一片獨立地域,是一個人對當下鄉村環境及人文變遷歷史的客觀記錄——我是其中的生存者之一,也是見證者之一,更是一個努力在對故鄉的種種認知之中,找到鄉村的文化屬性和現實位置的人——我熱愛,但要反叛,我懷疑,就必須質問。在事實面前,我願意遭受指責和誤解,辯解大都是徒勞無功的,唯有時間,這把遲鈍的刀刃,最終開啟真相。
此外,我也敢說,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哪一個人會像我這樣細緻入微地訴說它、記載它、理解它甚至埋怨它、斥責它,更緊要的是,我說出了事實,呈現的是現象也是本質,是過去也是現在,是一個也是一群。我只是一個徒勞的逃跑者,當初的堅決和現在不自主的妥協,體現了一種個人的反叛性格和狂妄夢想。故鄉,就像一個聲色不動的智者,我逃到哪裡,都還是在她懷裡;我多麼怨恨,也還必須回到。我在文字當中說到的,都是親眼看到並有著極其深刻的體驗的——好在,不僅僅我是親歷者和體察者。
我和他們毫無區別,在浩瀚時光中,肉體總是會滅的,文字和嘴巴,哪一個也都不牢固,也不會不朽。我所做的,只是記錄,一種事實的陳列,客觀的存在與節制的表達,與具體人無關,甚或地名相同,事蹟匹配,但仍舊不只是某一個確切地域和某些人群的——鄉村是一個廣闊而又隱秘的存在,尤其是連綿的北方鄉村,根深蒂固的儒家傳統、各自為戰的功利主義和實用生存哲學如性隨形,一而貫之,日日炊煙一般升騰不止,繚繞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