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和郭主簿·其一》賞析
《和郭主簿》是晉宋時期大詩人陶淵明創作的一組詩,共二首,皆作於同一年,即公元408年(晉義熙四年)。前首寫夏景,後首寫秋色。
陶淵明《和郭主簿二首其一·堂前林》賞
堂前林,中夏貯清陰①。凱風因時來②,迴飆開我襟③。息交遊閒業,臥起弄書琴④。園蔬有餘滋⑤,舊谷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⑥。作美酒⑦,酒熟吾自斟。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⑧。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⑨。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⑩。
【註釋】
①:茂盛的樣子。中夏:夏季之中。貯:藏、留。這兩句是說當前樹林茂盛,雖在仲夏,仍很陰涼。
②凱風:南風。因時來:應節吹來。
③迴飆:迴風。開我襟:開我的衣襟。
④息交:罷交往。遊:馳心於其間。閒業:對正業而言,正業指儒家的《六經》等,閒業指諸子百家、“周王傳”(《穆天子傳》)、“山海圖”(《山海經》)等。臥起:指夜間和白天。這兩句是說停止了和朋友的交往,日夜馳心於讀書彈琴的閒業之中。
⑤園蔬:園裡的蔬菜。滋:滋味,《禮記·檀弓》:“必有草木之滋焉。”鄭注:“增以香味。”餘滋:餘味無窮。《禮記·樂記》:“太羹玄酒,有遺味者矣。”餘滋、遺昧同義。這句和下句是說園裡的蔬菜餘味無窮,往年的糧食今天還儲存著。
⑥營己:為自己生活謀劃。極:止境。過足:超過需要。欽:羨慕。這兩句是說自己需要的生活用品有限,過多的東西不是我所羨慕的。
⑦:黏稻。:黏稻,為了做酒。
⑧未成音: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⑨真復樂:天真而且快樂。:古人用來插在冠和發上的飾物。華:華貴的發。這裡指富貴。這兩句是說這些事情天真而快樂,可以聊且忘掉富貴榮華。
⑩這兩句是說遙望白雲,懷念古人高尚行跡的心情,不自覺地深重起來。
【賞】
詩題《和郭主簿》然郭氏姓名事蹟均不詳,“主簿”是州縣主管簿書的屬官。此詩作年眾說紛紜,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根據其《命子》、《責子》二詩推算,繫於義熙四年(408)淵明44歲時作,較為可信。在此之前,陶淵明從二十九歲起,因“親老家貧”,“耕織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無儲粟”(《歸去來辭序》),曾幾度出仕,最後一次是四十一歲(405)時出任彭澤令,在官八十餘日,因不願“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蕭統《陶淵明傳》)。在這十三年間,東晉內亂迭起,到處腥風血雨,官場腐敗,人心險惡,世風偽詐,哀鴻遍野。處在這樣動亂、黑暗的時代,庶族出身、家道中衰的陶淵明,雖然有過“猛志逸四海”,“大濟於蒼生”的宏圖壯志,結果也必然是“有志不獲騁”(《雜詩》之二)。於是,他便歸隱潯陽,開始了躬耕田園的生活。《和郭主簿》就是他歸家二年後所作。這一首描寫了夏日鄉居的'淳樸、悠閒生活,表現出擺脫官場牢籠之後那種輕鬆自得、懷安知足的樂趣。
此詩最大的特點是平淡沖和,意境渾成,令人感到淳真親切、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通篇展現的都是人們習見熟知的日常生活,“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陳繹曾《詩譜》)雖如敘家常,然皆一一從胸中流出,毫無矯揉造作的痕跡,因而使人倍感親切。無論寫景、敘事、抒情,都無不緊扣一個“樂”字。你看,堂前夏木蔭蔭,南風(凱風)清涼習習,這是鄉村景物之樂;既無公之役,又無車馬之喧,杜門謝客,讀書彈琴,起臥自由,這是精神生活之樂;園地蔬菜有餘,往年存糧猶儲,維持生活之需其實有限,夠吃即可,過分的富足並非詩人所欽羨,這是物質滿足之樂;有粘稻搗釀酒,詩人儘可自斟自酌,比起官場玉液瓊漿的虛偽應酬,更見淳樸實惠,這是嗜好滿足之樂;與妻室兒女團聚,尤其有小兒子不時偎倚嬉戲身邊,那呀呀學語的神態,真是天真可愛,這是天倫之樂。有此數樂,即可忘卻那些仕宦富貴及其烏煙瘴氣,這又是隱逸恬淡之樂。總之,景是樂景,事皆樂事,則情趣之樂不言而喻;這就構成了情景交融,物我渾成的意境。詩人襟懷坦率,無隱避,無虛浮,無誇張,純以淳樸的真情動人。我們彷彿隨著詩人的筆端走進那寧靜、清幽的村莊,領略那木林蔭之下涼風吹襟的愜意,聆聽那朗朗的書聲和悠然的琴韻,看到小康和諧的農家、自斟自酌的酒翁和那父子嬉戲的樂趣,並體會到詩人那返樸歸真、陶然自得的心態……
這首詩用的是白描手法和本色無華的語言。全詩未用典故,不施藻繪,既無比興對偶,亦未渲染鋪張,只用疏淡自然的筆調精煉地勾勒,形象卻十分生動鮮明。正如唐順之所評:“陶彭澤未嘗較音律,雕文句,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何則?其本色高也。”(《答茅鹿門知縣》)當然,這種“本色高”,並非率爾脫口而成,乃是千錘百煉之後,落盡芬華,方可歸於本色自然。所謂“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元好問《論詩絕句》)只有“大匠運斤”,才能無斧鑿痕跡。本色無華,並非質木淺陋。試看首二句寫景,未用麗詞奇語,但著一平常“貯”字,就彷彿仲夏清幽涼爽的林蔭下貯存了一甕清泉,伸手可掬一般,則平淡中有醇味,樸素中見奇趣。又如“臥起弄書琴”,“弄”字本亦尋常,但用在此處,卻微妙地寫出了那種悠然自得、逍遙無拘的樂趣,而又與上句“閒業”相應。再有,全詩雖未用比興,幾乎都是寫實,但從意象上看,那的林蔭,清涼的凱風,悠悠的白雲,再聯絡結尾的“懷古”(懷念古人不慕名利的高尚行跡,亦自申己志),難道與詩人那純真的品格,坦蕩的襟懷,高潔的節操,全無相關、全無象徵之類的聯絡麼?這正是不工而工的藝術化境之奧妙所在。所以東坡評陶詩“質而實綺,而實腴。”(《與蘇轍書》)劉克莊說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的系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