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齊宮詞》全詩賞析
齊宮詞⑴
李商隱
永壽兵來夜不,金蓮無影印中庭。
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搖九子鈴。
註釋:
⑴張《箋》編此詩於大中十一年(857)時商隱任鹽鐵推官,遊江東,至白下。憑弔齊、梁舊事,有感於兩朝皆務浮華享樂,於紙醉金迷、輕歌曼舞之間,興衰代續,乃有此作。
⑵“永壽”二句:《南史·齊廢帝東昏侯紀》:“齊廢帝東昏侯寶卷起芳樂、芳德、仙華、大興、含德、清、安壽等殿,又別為潘妃起神仙、永壽、玉壽三殿。……蕭衍師至,王珍國、張稷應之,夜開雲龍門,勒兵入殿。是夜,帝在含德殿,吹笙歌,作《女兒子》。臥未熟,聞兵入,趨出北戶,……直後張齊斬首送蕭衍。”同書又載:“又鑿金為蓮華以貼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華也。’”此以永壽宮代指齊宮,言寶卷寵潘妃及亡國之事。夜不:夜裡未關宮門(因有內應)。
⑶梁臺:晉、宋間稱朝廷禁省為臺。梁臺即蕭梁宮禁之地,故址在今南京玄武湖畔。
⑷九子鈴:《南史·齊廢帝東昏侯紀》又載:“莊嚴寺有九子鈴,外國寺佛面有光相,禪靈寺塔諸寶珥,皆剝取以施潘妃殿飾。”
賞:
前兩句“永壽兵來夜不,金蓮無影印中庭。”寫南齊亡國。齊廢帝寵潘妃,專為她修建永壽、玉壽、神仙等豪華宮殿;又鑿金為蓮花,貼放於地,令潘妃行走其上,說是“步步生蓮花”。公元501年(永元三年),雍州刺史蕭衍(即後來的梁武帝)率兵入建康,齊將為內應,夜開門,勒兵入殿。當晚廢帝在含德殿笙歌作樂方罷,還未睡著,卻被斬。在實際中,這個事件時間跨度大是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過程,而詩人單刀直入,擷取橫斷面,從兵來國亡之夜著筆,將“永壽”、“金蓮”等情事不露痕跡地融化在裡面,不僅簡煉緊湊地交代了南齊的覆亡,刻畫出了廢帝死前茫然不覺、縱情享樂的荒淫昏聵,而且透露出亡國前的種種奢淫情況。由此卻可窺見南齊亡國的原因、過程和歷史教訓。
這種集中括的寫法頗像戲劇作品把場景限制在一定時間、空間範圍,構成具有尖銳戲劇衝突的場面,透過幕前交代幕後一樣。將“含德殿”改為“永壽殿”,將夜開宮門改為“夜不”,這種細節上的改動,同樣出於集中、強烈地反映生活的需要。廢帝國亡身死,是以“金蓮無影印中庭”這種富於暗示性的詠歎之筆輕輕帶出。“無復”一語,似諷似慨,寓諷於慨。
後兩句“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搖九子鈴。”轉寫梁臺(宮)歌管。梁臺實即不久前齊廢與潘妃荒淫享樂的齊宮,不過宮殿易主而已。“歌管三更”與“夜不”、“猶自”與“無復”呼應。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時間,不同的角色上演相同的故事。詩人既沒有對梁臺歌管作正面描寫,更不訴諸平板的敘述議論,而是抓住“九子鈴”這一細小事物加以巧妙的暗示。
九子鈴是宮殿寺觀的飾物。史載齊廢帝曾剝取莊嚴寺的玉九子鈴來裝飾潘妃宮殿。這在廢帝的荒淫生活中雖只是小插曲,卻頗具典型意義。詩人特意讓九子鈴出現在“梁臺歌管三更罷”之時,不僅串貫了齊、梁兩代,而且讓它發揮豐富的暗示作用。
以靜託喧,暗示梁臺歌管的喧鬧。詩人虛點“梁臺歌管”,實寫歌管聲歇(“罷”)後寂靜中傳來的“風搖九子鈴”的聲響,巧妙地暗示出不久前的喧鬧。因為在喧天的歌管聲中是聽不到鈴聲的.。“九子鈴”是齊廢帝奢淫、荒唐行為的突出表現,這個亡齊遺物出現在梁宮歌管聲中,暗示了梁宮新主繼承的是亡齊舊衣缽,“猶自”一語,點明此意。
以已經閉幕的一出襯托正在串演的一出,暗示梁臺的必然崩潰。“九子鈴”不僅是齊廢帝荒淫生活的見證,也是其亡國殞身的見證。和荒淫亡國聯結在一起的九子鈴,對於歌管依舊的新朝來說,乃是一個不祥的預兆,歌管既然依舊,“永壽兵來夜不”的一幕,“金蓮無影印中庭”的結局也必然重演,“荊棘銅駝,妙從熱鬧中寫出”(姚培謙評),“不見金蓮之跡,猶聞玉鈴之音;不聞於梁臺歌管之時,而在既罷之後。荒淫亡國,安能一一寫盡,只就微物點出,令人思而得之”(屈複評),對這首詩構思的新穎精巧,表現的含蓄蘊藉,特別是暗示的成功運用,都作了精到的分。
作者的微意似乎不止於此。如果僅僅是以古鑑今,向當時的封建統治者提供一個荒淫亡國的歷史教訓,專寫齊事即可達到目的,不必兼寫齊梁,作者借同一齊宮串演齊梁兩代統治者肆意荒淫的醜劇,特別是借九子鈴著重揭露梁臺新主重蹈亡齊舊轍,無視歷史教訓,其真正用意似乎是要透過“亡國敗君相繼”的歷史現象顯示某種規律性的東西。杜牧《阿房宮賦》的結尾說:“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李商隱暗寓在藝術形象中沒有明白說出的旨意,杜牧恰像代他作了痛快淋漓的表達。著力寫“梁臺歌管”,正是給當代封建統治者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