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中華傳統文化不會後繼無人
傳統,是一個沉重而模糊的概念。古愁莽莽不可說(龔自珍詩句),青史憑誰定是非(林則徐詩句)。傳統在歷史之流的滾滾風濤裡形成,一個古老民族的歷史傳統,總給人以混茫幽窅的印象,似乎無比豐厚,而又無從把握。概念的模糊性並不妨礙它的認識功能。傳統一詞廣泛流行,但人們對於傳統的理解,往往流於把它過去化、凝固化。似乎傳統僅僅屬於過去,而與現代相距很遠,只有離開現代的立足點,才能回頭去理解或重現傳統。所以,對傳統,有恢復或拋棄之說。恢復論者視傳統為民族舊文化中某種一脈相承之統緒,即三代以來原於中國文化之一本性而形成的道統之相傳,並悲嘆其在中國走向近代的文化歷程中發生了斷裂;因而大聲疾呼,要以孔子作《春秋》之存亡繼絕的精神來恢復中國文化中一貫之傳統 。拋棄論者視傳統為沉重的枷鎖,為陳舊的過時物,強調必須掙脫傳統之束縛,才能徹底重建新文化,因此,同樣大聲疾呼,為了實現現代化,中國的傳統文化最好後繼無人 。
果真如此嗎?不盡然。傳統,並非已經死去的歷史陳跡,而是至今活著的文化生命。它淵源於過去,匯注於現在(經過現實一代人的參與),又奔流向未來。人,作為類存在的社會人,其類特性就在於自由自覺地參與創造歷史的活動,人只能生活和思考在他自己不斷創造的歷史之中,而不可能遺世而獨立,也就只能承先啟後地處在某種傳統之中。全盤西化論和儲存國粹論之所以必然落空,就因為兩者都把自己身處於其中的歷史傳統誤解為凝固化了的異己的外在物,似乎可以隨意拋棄或須加搶救。事實上,傳統內在於現實的'人們及其對傳統的心態中,並不斷地被人們評判、理解、複製和重構而成為動態的流程。老黑格爾說:傳統並不是一尊不動的石像,而是生命洋溢的,有如一道洪流,離開它的源頭愈遠,它就膨脹得愈大。
傳統既然流動,必非鐵板一塊而是多元的。歷史的長河寬容殊途百慮之學。所謂罷黜百家、裁判異端的嚎叫,正證明了百家和異端的頑強存在。縱觀歷史,正宗與異端,精英與大眾,主流與支流,神奇與腐朽,從來是相待而有,並行不悖。故粗分為兩種文化或大、小傳統 者有之,曠觀為聖賢之血路,散殊於百家 者有之。譬如水火,相反相生,龍血玄黃,雜以成文。因此,對傳統文化整體泛觀、單維進化的模式,勢必為二分(或三分)剖判、多元衍變的模式所代替。
傳統既然多元,總是新舊雜陳,或已死而未僵,或初生而尚醜,或託古以護新,或假新以復舊。正因為情態多樣,所以主體參與的歷史選擇,文化上的整合、重組、熔鑄、涵化,破舊立新或推陳出新,乃有可能。在主體自覺地參與下,歷史沉積物中的璞與鼠、砒與蜜可能糅混,但不是不可分的,並非只能宿命地接受。傳統既然與主體的參與意識相依存,就不可能後繼無人。某些傳統思想似乎感染了整個民族,化為民族性格,浸入了無意識深層,但也會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因時而異地發生著分解和變異。
多元的傳統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形成,也只能隨歷史條件的變化而產生變革和發展。因此,傳統的繼承,並非文物的保管,也不是古學的復興,更不是對古今文化的膚淺認同,而是按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孟浩然詩句)這一歷史的客觀程序,基於主體的自覺對歷史中形成的傳統去進行篩選和評判,去發現自己視為先驅者的開拓的足跡,去探索新舊文化代謝發展的機制、條件和歷史根據,從而找到傳統文化與現代化之間的歷史接合點。對傳統文化的選擇和繼承,與對現今文化的建立和對未來文化的設計及追求,三者是密切結合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