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庫>散文> 採集的散文

採集的散文

採集的散文

  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裡,記述了汴京城的端午節物:“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花巧畫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團,紫蘇、菖蒲、木瓜,並皆茸切,以香藥相和,用梅紅匣子盛裹。自五月一日及端午前一日,賣桃、柳、葵花、薄葉、佛道艾。”千年前,天下第一都會汴京城的端午節市,百物盡有,飾物、糕點、瓜果,桃柳蒲艾,匣裝香藥,精巧雅緻。可謂盛世繁榮,節物亦風流講究。

  我兒時的村莊,亦有集市,承擔臨近數個村莊的一應商品物資供應和買賣。端午前夕,市集上便陸續有應節物品出售,香燭、茶葉、糕點,還有粽米、粽葉、紅棗、艾蒿、菖蒲、香藥荷包,亦有艾蒲或雄黃浸的端午酒。鄉間集市,雖不比宋時汴京城富庶,但應節物品亦算品類齊備。

  每年五月初五端午集,我隨母親去村中集上,買上半斤桂花糕、鳳梨酥、油酥糖果子。還有茶葉香燭,再沽兩斤艾蒲或雄黃酒。有時也隨人家買了紅棗,但粽葉和艾蒲母親是絕對不會買,因為它們皆是野外生長。葦葉在澤,槲葉在山,艾蒲在川,遍地都是,亦可任意採摘,無須浪費銀錢。於是,去山野採集艾蒲粽葉,成了兒時必不可少的節日風景,亦是我的童年樂事。

  端午時節,南風過境,夏雨初綿,萬物滋養。魯南之地,疇野間禾稼漾碧;河溪邊綠楊嫋蕩。坡埂上艾草青青,濃香馥郁;水渠裡菖蒲葳蕤,劍葉油潤;池塘裡蘆葦繁茂,葦葉肥厚;山麓上槲樹蔥翠,槲葉如扇。恰是適宜採摘之時。

  趁著散學的兩日空當,喚小夥伴們一起去山野拔蒲割艾,採摘葦葉、槲葉。無垠的田野裡,草木茵茵,潔淨的風,疏淡的雲,幽碧的莊稼翻著綠浪兒。小徑上,行著幾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穿著花衫布鞋,挎著小竹籃。過溝爬坡,穿林涉水,越野渡澤。一路嬉戲,有蜂蝶逐花,有禽鳥戲人,更採芳菲鬥百草,其樂無比。採集於鄉野孩童是勞作,亦是玩樂,小小年紀已懂得幫襯生活,生存之道,總角垂髫之時便被予於教化。

  萬物有靈,其性至善。那些多情草木,亦有憐憫仁愛之心,知田野耕樵之眾生委實不易,於是,它們踩著時令的節律紛踏而至,準時綻放盛開。長在天地間,散漫無主,以待來人採擷,供千村萬戶盡情摘取享用。裝點節日的風景,豐盛匱乏的餐桌。此乃天地大愛,萬物恩饋,不可不感激。

  年幼家貧,父親好酒多病,生計的重擔都是母親擔負著,日子很是拮据。端午前後,亦有行商走販,遊村串巷,挑了煮熟的角粽沿街叫賣。那誘人的粽香和那醇厚的吆喝聲,每每引得村裡孩童們圍堵買食,個個像是嗅見蜜香的蜜蜂,嚶嚶嗡嗡追著粽擔走。幼小的我也是一隻嘴饞的蜜蜂,時常忍不住向母親央求討要,母親亦總是默默將我牽出人群,拉著我的手悄聲說,咱們回家自己做。於是,是日下午,母親和我便趕上黃牛,一人挽著一個竹籃,去山野裡採摘粽葉。

  最常採的粽葉是槲葉,扇形卵狀,巴掌大小,村人叫它大波羅葉。槲樹的葉、皮和種子都有藥用價值,具有活血,療淋疾的作用。槲葉粽更是清香可口,深受百姓人家喜愛。槲樹長在積土貧薄的山脊上,自然繁殖。它抗旱、抗風、抗病害,逆力頑強,故而在山風雨露裡世代輪迴不息。像極了這日月山川裡的村落人家,與天地風雨競搏,祖輩相續。離離山林中,槲樹無人管照,生滅天然,枯榮隨意,任人採摘。

  母親牽著黃牛走在前面,我手持荊條在後面驅趕,一行排著隊伍走在佳木繁陰的山脊上。山徑蜿蜒窄仄,苔花蒼澀,山風盈蕩林隙,清涼無比。翠鳥棲枝長鳴,葛藤緣木而繞石,滿地纏織,絆足曳襟。偶有不知名的奇異野花出現,我便歡快地跑去採,小牛犢和我一樣心情舒暢,前後跑跑,左右嗅嗅,十分興奮。

  須一直走到草茂林疏,岩石裸露的山坡去,方見槲樹散落於油松、櫟樹中間。採槲葉要掐準時令,槲葉若太嫩,則其味不夠濃馥;槲葉若太老,其味則過於澀苦。端午前幾日,它熟得恰到好處,最宜採摘。把牛兒解了韁繩散放坡上,任它們自由覓食。母親將槲葉從樹上摘下,我負責一片片摞放整齊,然後用葎草蔓捆紮成小捆,放進竹籃裡。

  槲樹是一種奇特的樹,葉子在冬天雖枯而不落,春天樹枝發芽時方才掉落。最初透過文字認識槲樹,是在溫庭筠的《商山早行》裡,“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詩人是在冬去春要來的時節,晨起早行,奔波在天涯征途上,所以才有幸得見枳花盛開又伴槲葉落紛紛的景象。從此以後那隕落滿山的槲葉,跟明照了驛牆的枳花,便在我心頭染上了羈思客旅。

  或許,是早年總採槲葉的緣故吧!冥冥之中種下了某種前因。多年以後,我亦同詩人一樣,踏上了天涯羈旅,從這個城飄到那個城。那一年,客途過濟南,時值深秋,清晨出旅館的門,空氣裡盡是灰撲撲的白霧,路上行人看不清神色,皆行跡匆匆。擠上下一站的列車,揉搓惺忪的睡眼。車窗外,路旁的霜花似雪,原野、樹木、村鎮、晨煙,清冷蕭瑟。忽然心生感傷,我在人世,竟像極一片槲葉,無附無依,獨承風雨,此生浮沉全繫於自己一人一身。

  世事無常,人生如飄萍,流年捲走了昔日的安穩,我終是在最無邪的年紀,與背井離鄉的浮浪迎頭碰上。從此踏上一個人的征程,從流飄蕩,寄跡他方,自謀生計去了。天涯遙遙,一人一馬,一驛又一程,行囊簡單,夢想亦單薄。遠方很遠,而故鄉早已飄零如夢。那片寧靜純美的山水,那段安然恬淡的日子,從此亦只能是:“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了。

  偶爾“杜陵”夢裡歸鄉,青山不改舊日模樣,清風滌盪四野,白雲淌過山尖,山林鮮明疏朗,萬物潔淨坦蕩,依如母親同我採槲葉的那日。那時,母親是俏麗的少婦,幹起活來輕快利索。不過半晌功夫,槲葉已經滿籃筐。老黃牛悠閒地吃草,小牛犢乖巧地隨我身後。淺綠色的結縷草如茵毯漫地,踩在腳下綿綿軟。苦苦菜開黃花,泥胡菜結紫花,蒲公英花半紫,金銀花半白,苔花是墨綠。佈滿綠苔的腐土上,還聚生著狼爪瓦松,葉肉豐膩,撕下一瓣品嚐,酸滑爽口。艾蒿亦是聚群而生,散在坡埂上片片蓬榮,熱熱鬧鬧。藥典裡說艾草有溫經、去溼、散寒、消炎等多種藥用價值。它的香氣亦濃烈,可驅避蚊蟲。民間自古有:“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的風俗。母親和我亦年年採艾。

  母親採艾,哼唱著不知名的歌調,聲音隨風忽遠忽近,調兒柔轉且悠揚。我聽得入神,只顧定定地望住她,忘記了自己手中的動作。母親不慌不忙地摘著艾葉,動作輕盈而嫻熟,她提著衣襟彎腰起身的動作,同清妙的歌曲一樣優美。後來讀《詩經》,覺得《芣苢》中那個採車前子的婦人,像極了母親: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我只遺憾當時沒有軒車使者來此,采詩集歌,觀風望俗。不然他定會採得好歌一首,歌中桑無附枝,麥穗兩岐,其中荊裙婦人和褐衣孩童,是早年採艾的母親和我。端午臨中夏,時清日復長。彼時,時清景明,草木蔥鬱,風物始盛,山河最是雅逸。多少年後,後來人再讀之歌之,亦會情曠神移,感嘆彼時山河風物之美。

  太陽倏忽偏至山頭,在風絲雲影中側首笑。一道道金色光絲收發流轉,閃閃晃晃,輝芒瀲灩。耀得草木、莊稼、山坡,還有母親的髮絲都金燦燦的。雲影風片皆清朗,連空氣裡的浮塵亦無處躲藏,紛紛飛浮離析。如這世上溪山人家,日子清白無辜,心底坦蕩明澈,不藏世垢。山間的'溪水也泛著粼粼波光,眨呀眨的。我站在山石上,望見溪邊桑田裡摘桑的七姐姐,她亦朝我招手,倚著桑枝笑。粉翠的衫子,月白的長裙,恰是陌上採桑的羅敷女,韶華的年紀,清麗動人。她趕著黃牛馱著桑葉同我們一起歸去。一路上說笑,賞著回溪煙柳,曲塘星荷。遠處林巒隱隱,漫川菸草,疏疏行人,皆在晚霞暮靄裡,無限寧謐靜好。

  採回的艾蒿,嫩葉用來烹炒菜餚;剩下的莖葉同槲葉一起,放在竹扁裡、屋瓦上晾曬,待到幹盡水分後,拿去集市上變賣銀錢,儲攢積蓄;老葉用來研香入藥,裝填荷包,佩在身上,芬芳歲月,美麗心情。

  多少個春秋日月,風雨輪迴,我已然從一個黃髮垂髫的稚嫩孩童,長成從容女子,母親亦從紅顏少婦走到白髮斑然。母親常說,莊稼日子,能省就省,既然辛勞就可換取的東西,那麼就莫要浪費銀錢。記憶中她一直不辭勞苦,勤儉持家,積攢生活。歲月坎坷不平,這麼多年,無論多麼艱苦的日子,她從不曾有過抱怨。幾次難關,也因著母親的賢惠和精打細算,而得以持撐並順利渡過。後來我稍稍長大些,亦學母親勤儉。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便去野外採集勞作,採藥草、挖野菜變賣,換錢補貼家用。至今,無論我漂泊於何方,無論歲月貧賤或是富足,心中亦時刻銘記母親的教誨,從不曾懶惰浪費,怠慢日子。

  曾幾何時,鄉人安土重遷,怯於遠行。歲歲守著家園,平靜度日。而今,年輕一代,或耐不住鄉村日子的寂寞清寡,紛紛外出,奔赴繁華;或為生計所迫,被命運放逐天涯;或追隨凡塵步履,從流漂泊。熱鬧的故園,變得蕭條冷清,炊煙疏落,牛羊疏落,雞鳴狗吠亦疏落。只有築巢的燕子和空巢的老人相伴無言;只有山頭的落日與溪下的清風相對寂寞。

  清風白雲下,再也不見了那麼多的割艾草的孩童;再也不見了那麼多的摘槲葉的少婦;再也不見了那麼多俏麗的採桑女。山野裡,樹樹槲葉,恣意瘋長,卻再無人問津;山坡上,荒蕪的艾草菖蒲,嘈雜喧囂,意欲將往昔的素簡一寸一寸湮埋掉。

  採集原不僅是生存之道,而是一種美好上古的情懷。它從遙遠的《詩經》裡走來,迢迢千年,卻無端被歲月瘦減,被年華改篡,最終化作一縷薄風,消彌於大地山河、悠悠天地間。

  我慶幸,我曾經是那個山川溪野上採集勞作的女孩,前有故人,後無來者。